〔咖啡之旅〕索倫托──河畔咖啡館
瑞士索倫托文學節給每人一些代價券,憑它,在這古老的小城裏吃飯、泡咖啡館,都可以少付錢。可大多數人還是把它們用到河畔咖啡館去了,那在古代糧倉對面的咖啡館一到黃昏就擠滿了人,溫暖的空氣裏充滿了說話聲。五月的天氣,在鵝卵石街道的老城裏,大家都喜歡坐在外面,其實咖啡館裏面也坐滿了人,要是有記者採訪或者要談版權,大多數人會選在裏面,安靜一點,也可以專心一點。瑞士人常常有又薄又尖的大鼻子,從眉心那裏就高高地隆起來,像臉上立著半把剪刀。要是光從右面來,他們的左臉上,就會有一大條鼻子的陰影。在咖啡館的燈下,兩個人在小桌上鼻子對著鼻子,像是兵戎相見,可其實卻是在說心裏話。房子裏面保留著從前的寬木頭地板,木頭屋椽,埋得深深的小木頭窗,和從前的幽暗。
在咖啡館裏,常常看到老遠有人發出一聲大叫,然後兩個人抱在一起,兩個老朋友見面了。瑞士在索倫托已經辦了十八年的文學節,有的人一輩子,只在這裏才能見面。我是新人,因為書在瑞士出,代替瑞士去拿奧地利的德文書獎,才來參加,也許一輩子就參加這麼一次。所以我的桌子前很安靜。
我看著那張有兩個人抱在一起的咖啡桌子,那裏很熱鬧,好像一大群老朋友聚首了。聽人說,她們是當地非常有名的作家,許多瑞士大學學文學的學生的必讀書單上,都有她們的書。可是要走在蘇黎世的大街上,我也會以為她們是家庭婦女、提前退休的小職員,或者被孩子折磨得精疲力竭的小學教師。她們穿著普通的棉布衣服,黃色的頭髮稀稀拉拉從頭頂披掛下來,臉上帶著心煩的神情,好像被生活追趕著,有點狼狽。只是眼睛有所不同,她們的眼睛有一點像鳥,警覺、敏感,那裏面還有一種溫和的詩意,可也像鳥一樣一觸即飛。她們一定知道四周有人在看她們,讀過她們的書的人,喜歡她們的書的人,還有希望認識她們的人,可她們裝作不在意的樣子,照舊說笑。只是慢慢地,在她們的神情裏多了謹慎和不自在,還有沒有好好掩蓋住的得意。到底她們不是娛樂圈裏的人,不習慣讓別人那麼讚美地看著,她們一心想著不把別人的喜愛當回事,也一心想著最好把自己出色的地方都表現出來。很快,她們那一桌子上的人,個個都累了。於是,個個臉上都能看出一些惱怒的樣子。我想,她們心裏是在問,我憑什麼要為別人做一個偶像。
外面的長桌子上有一個黑髮的男子,是從意大利語區來的作家,非常英俊健壯。穿粗布長褲,印度的白紗布衫,手臂上繞著一大塊打了小釘子的皮革,很藝術化。他身邊總有女孩子跟著,年輕的女孩子總是也做出叛逆的樣子來,也做出對四周的人不屑一顧的樣子來,那是追隨著性感男作家的年輕女孩子的經典表情,有一點點神經質,因為那個半公眾化的角色不那麼好當。我和他一起去過一所學校演講,他連說帶唱,聲音洪亮,下面的女孩子們一直在為他歡呼。他的演講,是我所聽到的演講裏面最熱烈的,比索因卡的還要好。後來學校的老師告訴我,他的書寫得非常現代,又非常有意大利語區的風情,年輕人喜歡。因為他好看,因為他出色,因為他年輕,所以他有一往無前的氣概,他在和一個巴塞爾來的年輕女記者討論文學,滔滔不絕,眼光很迷人。
他旁邊的桌子上坐著一個女人,她在文學節開幕晚宴上和我同桌,我們聊過天,因為我們的書是在同一家出版社出版的。她是職業作家,寫小說。她有一對睜得很大的眼睛,好像有點驚恐。那天,她說她的書賣得不錯,可掙得不多,要不是她丈夫有正經工作,他們就會有經濟問題。可她還是喜歡寫書,真的喜歡。她寫給青年人看的書,自己的孩子不看,因為不喜歡看,孩子對她說,這種主題在青少年中已經過時了,她當然受到打擊,可還是想寫下去,只是從此在書出版以前,再也不給自己的孩子看了。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本文轉載自陳丹燕《咖啡苦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