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宗頤——玉泉山,關陵
近時因湖北博物館的邀請,與利榮森先生等由重慶,沿長江而下同遊三峽,經宜昌至荊州、武昌,飽覽峽中各個不同的風景點和文物古蹟,使我真正享受了一次「文化之旅」。
在當陽縣途中,地方觀光機構特別強調長坂坡一處,即《三國演義》趙雲救阿斗的地方。考《水經.沮水注》卻說:「長坂即張翼德橫矛處」。但現在當地可看到的只有清末、民國兩碑,分明是後人製造出來的古蹟,沒有什麼看頭。倒是玉泉山的古剎,沒有受到現代無謂的粉飾,艸樹暢荿、水木清華,作為歷史上知名度極高的大叢林,還保存它的本來面目,清靜寂謐,更足以使人流連忘返。
玉泉山亦因《三國演義》渲染關公顯聖所在而喧嚷於世,婦孺皆知。民間傳說謂:山側涓涓的珠玉泉,不是因為「水懷珠而川媚」,而是相傳看作關公流出的眼淚,竟成為他顯聖的見證。令人矚目的是山下清代學者阮元的隸書石刻:「最先顯聖之地」幾個大字。又小注云:「玉泉顯聖見唐人碑文。嘉慶二十三年阮元敬題。」另一石刻云:「漢雲長顯聖處。萬曆丙辰,當陽知縣今陞建崇府同知李一陽。」丙辰是萬曆四十四年(一六一六)。關公已受封帝號,這位卸任的地方官立石,竟直呼其字,真是無禮之至!顯聖之事,其實遠在羅貫中之前,乃出於佛家紀錄,一般人所未知。宋咸淳間,志磐撰《佛祖統紀》卷三十九《法運通塞志》言:「隋開皇十二年十二月,智者禪師至荊州玉泉山安禪七日,感關王父子神力,開基造寺,乞授五戒,師入居玉泉,道俗稟戒聽講五千人。」同書卷六《智者本傳》記載尤為詳盡。智者即智顗,被列為東土九祖的第四位祖師。智者門人、著名的天台大師灌頂,著有其師《別傳》,文載《大正藏》史傳二。則略而不及關羽此事;志磐自稱「取玉泉碑以補其闕」,阮元謂出唐碑文,即指此也。
玉泉山亦因《三國演義》渲染關公顯聖所在而喧嚷於世,婦孺皆知。(資料圖片)
與玉泉寺相去不遠有關陵,俗傳為關公葬身處。今覈其實,後園有碑云:「漢壽亭侯墓,勅守巡荊西道鄧、王題,萬曆丙子夏日立。」丙子是萬曆四年(一五七六),其墓題名原是「漢濤亭侯」。記得我在南澳看到的萬曆十一年南澳副總兵于嵩所立關廟,亦見潮州府海防同知何敦復撰碑《漢壽亭侯祠記》,文中記戚繼光戡定吳平之前,夜夢赭面美髯偉丈夫相助,故立祠以祀之。是時關公仍稱漢壽亭侯。要到萬曆十八年方才加封協天護國忠義帝號。關陵本稱漢壽亭侯墓,立於萬曆丙子,其時關公尚未陞帝座,竟稱之為關陵,應是後來清人隆祀後所加上的尊稱。關陵入門有神道碑,乃道光時官方所立,官銜稠疊,並書清世諸帝逐次加封等號,可見關陵一名很不符合明萬曆立墓時的背景,原是不妥當的。關公被擒的地方據說是章鄉。《水經.漳水注》:「東逕臨沮縣之漳鄉南,潘璋禽關羽於此。」《通鑑》六十八云:「吳馬忠獲羽及其子平於章鄉,斬之。」(標點本頁二一七零)其地所在,年遠代湮,不易確指。洛陽的關林,卻和孔林比肩,代表文、武二種不同觀念,還有道理。當陽的漢壽亭侯墓(衣冠塚),升級而名曰「陵」,不免有點過份。現時「關陵」之稱,其實出於史誤。許多古蹟往往由「史誤」累積歪曲而造成,不易澄清,已是司空見慣之事!
關陵。(資料圖片)
智者大師是隋代天台宗開宗的龍象,其本山原在浙江天台山的國清寺,今存有隋梅一株。其後智者在荊州創立玉泉寺,大堂前面至今屹立着大業時鑄成的巨鐵鑊,上鐫:「隋大業十一年歲次己亥十一月十八日,當陽縣治李慧達建造鑊一口,用鐵今秤三千,永充玉泉道場供養。」隋鑊和隋梅,異地可相媲美。玉泉寺的寶物除此之外,又有題「寶輪王觀音摩訶薩」石刻線繪,傳聞吳道子筆,無從稽考。瓔絡衣摺,線條極為高古,當出唐代高手則無問題,可惜沒有好好保護,損壞地方甚多,還有北宋郝氏鑄造的鐵塔,規模宏偉,現正拆下來修理,上述三者合稱為玉泉三寶,這麼重要富有歷史性的叢林,現僅有僧眾二十人,比之志磐所記智者大師開基時,道場四眾就有五千人,今昔盛衰,何其寥落至是!唐代大通禪師神秀墓正在附近,神秀於儀鳳中始隸玉泉,後別起楞伽孤峰創度門寺,神龍二年示寂。今讀大手筆中書令張說所製碑文,記當時在龍華寺設大會八千人,度二十七人,旛花百輦,香雲千里。唐時沙門被王者之禮敬,古所未有,胡適於神會獨情有所鍾,編著《神會和尚遺集》,可惜他未能到當陽,一瞻仰玉泉林麓的化域。我又向當地文物界建議玉泉寺應該與國清寺聯結一起,發揚《法華經》的義諦,扶桑僧人自然會來此參拜,光是創價學會一派,便有無數信徒前來觀光,何患香火之不盛哉!
這次旅行,可寫的題目甚至,未遑下筆,日前忽接俄羅斯李福清教授自台灣來信,告知他正在編寫關帝文戲目錄,令我聯想起玉泉山和關陵,因草此文,寫出我觀察所及的一些看法,他旅華時足跡遍及南北,惟未知曾到過當陽否?
(本文轉載自《明報月刊》1994年1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