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粉麵包――牛津回溯系列其五
「星霜雪月自清吟,萬里雲山入素襟。四海征濤寬步遠,何曾一日捨鄉心。」這首七言小詩,是畢業多年後重訪牛津之際隨意吐納而成,雖然並非寫於負笈攻讀之時,倒頗能體現內心歷久常新的一脈思緒。在一九八零年代或以前的「前互聯網時代」,留學生往往有點像「空中小姐」,在他人的腦海中隨着陌生和嚮往所促成的想像,觀念上帶有幾分浪漫和優越的意味。其實個中的順逆經歷,住行衣食隨人異,苦樂炎涼皆自知。
從日常生計來源的角度簡單地看,留學生可以籠統分為領受奬學金和自費兩大類。不過「自費」的實際涵義隨時代而異。以香港的模式為例,一九八零年代以後的「自費」留學其實多指父母全方位供養,不但不必含有個人刻苦的成分,個別情況甚至有母親侍候在旁,長期「陪太子讀書」。五十、六十以至七十年代的自費留學生,手上卻可能只拿着父母和親戚辛苦籌措的單程飛機票以及數百美元、英鎊等外幣,孤身踏上征途,抵步後依靠餐館或者其他黑市工作,在異鄉勉力半工半讀,嘗試闖出一片新天地。
體會過艱難生活的留學生,往往培養出一份異地同胞樂意守望相助的精神。還記得在本科生年代,曾經幸運地獲得一個遊學的獎學金,隨「海上學府」郵輪環遊北半球一百多天。課程完結後,從美國東岸坐「灰狗」長途巴士轉折抵達西岸,經朋友介紹借宿於一個素不相識的留學生家中。資助機構所贈送的是開放日期的經濟艙機位,六月初就「有票無座」;當時自己唯恐耽誤歸程,最後被迫向主人借了幾百美元把機票升等。萍水相逢,積蓄不多的留學生在沒有保證和抵押的情況下慷慨相助,多年來一直銘記於心。
* * *
牛津大學。
當年順利前往牛津,無疑是雙重的幸運,因為獎學金讓我無需顧慮生活費的課題,專心求學。牛津和劍橋的學費是全英國的高等學府中最昂貴的,因為除了基本學費以外,每年還須多付大約一千英鎊的學院費(如今已增加至二千多英鎊)。清寒子弟踏進貴族學府求學,除了感激因緣的成全之外,盤旋着的就是歉疚的感覺。假如放棄求學,豈非可以馬上工作幫補家計?修身、學問、經驗、資歷等等,無法像食物那樣直接跟人分享,把部分轉移到別人的腸胃裏;而且任何成果的分享,也只能是日後才兌現的期票。
每個人在生命道路的追求和轉折中,都有自己的一段故事。我進入香港大學本科那年,正是先父從津貼中學退休之時;他本人既無「長糧」福利,家庭亦沒有多少積蓄。我拿了大學的一些資助金,加上補習和任教夜校,放棄宿舍生活和盡量減少交誼,從十八歲起負責自己的財政,讓母親可以專注於家庭和兩個弟弟的開支。本科畢業後數年來一直幫補家計,如今驟然負笈海外,縱使拿得奬學金,是否多少屬於個人主義的行為?
更何況每個人都可能有不同的特定課題需要處理,而自己在離鄉前大半年,已經承擔了替家庭置業供款的責任。當時我們租住了單位十六年而遭業主迫遷,還接到律師信,不平之餘便照辦煮碗地裝着法律腔調陳情說理,還胡亂引用法律規條警告一番,嚇得業主換掉律師,賠上三萬元送客出門才算和平了事。我把業主的賠款、父母和自己有限的積蓄以及親戚的借貸湊集為三成首期,更得到好友的支持,總算成功向銀行貸款。當時的按揭利息高達十七厘,我決定兵貴神速,訂下了三年還款的期限,這後來卻要求自己從奬學金省下一半以上的生活費達至收支平衡,如此亦可以在承擔家庭責任中安心求學。
皇天不負有心人。其後我額外取得牛津四千英鎊的奬助學金,更不知緣何承受了英女皇陛下政府的恩典――不分國籍派發給學生的數百鎊生活津貼,開源同時節流,省用儉食,謝絕聚餐旅遊等不必要支出。別人踏自行車,自己平常走動數里之內都是步行。吃罷離鄉之時與衣物書籍一起海運的罐頭麵餅後,我便開始初級煮食生涯,每星期烹製兩鍋免治牛肉或豬肉的洋蔥番茄肉醬,每鍋定量維持七餐,配以通心粉或者意大利麵條,一切按每週減價項目而定。那兩年間,我往復吃着三家超級市場自家品牌的廉價麵包和茶餅作早餐,規律得猶如軍訓一樣。反正學院食堂的飯餐既貴且劣,不過左餐鹽右胡椒地隨撒一番,毫無藝術可言,還不及自己的原始軍餉美味。我最終在畢業的夏天,提早半年清還了銀行和親戚的貸款,繼續踏上征途,轉赴耶魯改修中國古典文學的博士課程。
作者吃罷離鄉之時與衣物書籍一起海運的罐頭麵餅後,便開始初級煮食生涯,每星期烹製兩鍋免治牛肉或豬肉的洋蔥番茄肉醬,每鍋定量維持七餐,配以通心粉或者意大利麵條。
* * *
應該補敘一下,當年在樸素的生活中,也有一項常規以外的奢侈享受──即首年三度回家,多花了一百英鎊的交通費。誘因之一在於學院除了規定暑假必須退房外,容許宿生在學年中三個學期之間的兩段假期內免費留房退宿,而算盡上課的時間表,每段假期長達七星期。這樣只須額外多花五十鎊,便能夠在出發日子三星期前的早上九時一刻,買到最廉價的限量學生來回機票,何樂而不為?哪怕是最靜穆的心靈,於異域長期孤征、閉關修道之際,也會有寂寞的時刻,何況自己只是心繫故鄉的普通學生?當年沒有可以即時聯絡的電子途徑,而遊子生涯在寂靜中最難駕馭的,千古以來都是思家懷人之情。
作者也會吃超級市場自家品牌的廉價麵包和茶餅作早餐。
我從來不相信「一帆風順」是因緣的福分。沒有經過嚴峻考驗和磨練的人生,猶如線條模糊、方向不清的地圖,參考價值有限。莎士比亞曾說過,「逆境的效用是甘美的」(“sweet are the uses of adversity”, 見As You Like It第二幕第一場),何況自己在命運的成全中僅僅是生活稍微刻苦,而刻苦與否,原只在於一念之間?半點克己,根本算不上如何嚴厲的打磨。當年在牛津,沒有《論語》在手、顏回在心,讓自己好好領會「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雍也〉)的真正啟示。我只是直覺知道,所謂苦樂之別並不在於物資的豐足或者缺乏,安身立命也不在乎物質生活。生命當然以服務為旨,卻必須以修身力行為始;不能親身實踐信念,信念也徒屬紙上空言。
生命中的一點一滴,都是學習和欣賞的機緣,只在乎自己能否耳聰目明,心清理靜,隨事感思,隨物領受。教育者的終身事業畢竟不在乎傳授知識,亦不只在於「傳道解惑」,而更在於在學子身上啟動、成全一個能夠內化的求道之心。幾千年來的文明歷史,見證的僅僅是物質和科技的進步。直到今天,人類在心路的歷程上,還沒有真正進化過。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本文轉載自 鄺龑子《隔岸留痕》,香港:匯智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