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宗頤──建陽:考亭──朱子晚年故居
以前遊武夷,是從江西經崇安入山的,最後到了建陽,大雨滂沱中,在「考亭」石牌坊下躑躅流連很久。宋理宗親筆書「考亭書院」橫額四字猶存;題額前後有嘉靖十年及「分巡建寧道僉事仙居張儉立」字樣,說明是明代重修。考亭在建陽西三桂裏玉枕山麓,舊時書院樓宇已蕩然無存,現僅剩田地一片,猶令人低徊留之不願離去,有它特殊的吸引力。
朱子自十四歲奉母由尤溪來居「五夫里」,五夫裏在今崇安縣,現尚有鵝卵石鋪成的「朱子巷」。武夷去五夫裏約八十公里,隨時可以遊憩。淳熙十年(1183)朱子開始建武夷精舍於此,作《武夷棹歌》十首以讚詠之,後來有陳普者為之注,流播甚遠,日本且有刊本(見《佚存叢書》)。考亭原是南唐時侍禦黃子棱所建以望其親之墓,故有此名。(周亮工《閩小記》自稱宿麻沙,見朱氏家譜載有此說。)朱子父親韋齋甚愛其地,謂「考亭溪山清邃,可以卜居。」朱子乃於紹熙三年(1192)六月遷居於建陽是地,所以成其父之志。並名新居為紫陽書堂,內建清邃閣,以祀先聖,兼以思親。清邃二字有極深的寓意:「天得一以清」(老子),「清」言品格之高;「舊學商量加邃密」,「邃」指功力之深。「清」是極高眀尊德性的事,「邃」是盡精微道問學的事,朱子之學,兼有兩者,故這二字無异即「夫子自道」。
建陽「考亭書院」。(資料圖片)
建陽書坊的刻板事業十分發達,所謂「建寧麻紗,號為圖書之府。」(祝穆《方輿勝覽》)麻紗鎮離建陽不過卅公里,刻本向以「麻沙本」著稱,當日是南方一出版中心。嘉靖《建陽縣志》中的《書坊書目》開列書名三百八十二種,朱子的著作即佔一相當數字。朱子講學之外,亦兼營印務,由其子野和門人林用中(擇之)負責。出版有《武夷精舍小學》,很像教科書之類。對於朱子刊書的事業,張栻却頗為反對。及卜居建陽以後,他仍不斷經營,他的著作、講義,很快便可以印行。大部頭的書像《通鑒綱目》達五十九卷,閩北很早就有印本。朱子卒於寧宗慶元六年(1200)三月初九日。在此以前一年,他在建陽印刻他最後一次修訂的《四書集注》,其弟子王晉輔又在廣南印行他的文集。朱子晚年雖然飽受政治上的挫折打擊,但學問上的成就與出版事業能相配合,由於移住建陽,實際上取得很大的方便。有人說他有感於趙汝愚罷相的事而著《楚辭集注》,我認為此書應在1193年他任潭州荊湖南路安撫使時便已著手。(趙希弁云:「公之加意此書,則作牧於楚之後也」,其說甚是。)《楚辭集注》成稿,朱子即商量以小竹紙草印一本(見《文集》六四《答鞏仲至書》),想必交建陽書坊付刊。但現在所知《楚辭集注》要到朱子死後。嘉定壬申(1212)才有刻本(原題曰《悔翁集注》,北京圖書館藏)。
南宋理學大師、著名的教育家:朱熹。(資料圖片)
朱子居考亭,在落職罷祠以後,喜歡著野服。江西人張世南在《遊宦紀聞》中記朱子有《客位榜》一文,稱「近緣久病,艱於動作,詘伸俯仰皆不自由,輒以野服從事,然而上衣下裳,大帯方履,比之凉衫,自不為簡。」又說「滎陽呂公(饒按:指呂夷簡)嘗言京洛致仕,與人相接,皆以閑居野服為禮。」說明他這樣著野服是依照呂氏的榜樣。此事少有人談及,使我聯想到朱子易簀,正在慶元黨禁白熱化的時候,他的反對黨京鏜、謝深甫方榮擢左右相,施康年更上疏嚴厲攻擊僞學,加以阻嚇,謂「四方僞徒聚於信上,送僞師朱熹之葬。」當時連追悼會都無法舉行,《宋史》說門生故舊至無送葬者。至今剩下來朱子朋友完整的哀挽文字,只有辛棄疾《感皇恩》一首短詞而已。詞云:「案上數編書,非莊即老。會說忘言始知道。萬言千語,不自能忘堪笑。今朝梅雨霽,青天好。 一壑一丘,輕衫短帽,白髮多時故人少,子雲何在?應有《玄經》遺草。江河流日夜,何時了。」加上的小題雲:「讀莊子,聞朱晦庵即世。」詞中「輕衫短帽」即指客位榜的野服。把聞故友的噩耗和讀莊之事拉在一起,雖然結句「江河流日夜」隱含著「客心悲未央」的心情,還是以輕鬆的語調出之,化悲悼為強自寬解,這樣措辭,可能是為了避免投入僞學的漩渦。朱子曾高度讚美莊子為才高。又引庖丁解牛裏面「依乎天理」一句說明「理」之得名以此。他對莊子似很有心得。稼軒將莊和朱並提亦有道理。他和朱子《武夷棹歌》嘗說過「山中有客帝王師」,後來也正式實現了。但他心目中的朱熹始終不過是像草《太玄經》的揚雄,只側重他的著述立言功績;沒有想到過了一些時候,韓侂胄失敗連頭顱也送到金人那裏。朱子得到了平反,理宗時朱子還從祀文廟,度宗時賜朱子婺源故居名「文公闕里」,朱子高高躋上聖人的地位。稼軒如果想及當日陳亮在離開考亭之後隨他在帶湖遊覽寫出的朱、辛二人畫像讚,作過地位相等而性格不同強烈的對比,歷史愈後,評價竟如此懸殊,不知他作何感想!世態的炎凉,政治的殘酷,歷史對人不可思議的揶揄,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本文轉載自《明報月刊》1994年7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