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宗頤——吐魯番:丟了頭顱的艹艹(菩薩)
一到吐魯番,躲在葡萄架下,雖然外面的火焰山,吹起的熱風,高至攝氏四十多度,但在葱蒨清潤的綠色庇蔭之中,人們浮瓜沉李,靈府還保持一點清凉。唐代是以「戰骨埋荒外」的代價,換取輸入漢家的葡萄,現在,一般老百姓都已習慣了灌溉自己的家園,來享受沙漠中寸土的綠洲別有一番滋味的美麗境界。
高高懸掛在博物館惹人注目的是從唐墓中取出原本用來蓋棺的伏羲女媧交尾之圓,共數十事。記起《化胡經》的句子說到:「陰陽相對共相隨,衆生享氣各自為。」「劫數滅盡一時虧,洪水滔天到月支,選擢選民留伏羲」。西域的古代社會亦有像《聖經》一樣的洪水時代,伏羲女媧是人類的祖先,好像阿當、夏娃,漢土的故事居然遠播至大西北,殊覺有趣。穿過幾個墓地,看了一些出土的唐畫,人物工麗,色彩斑斕,真是「武昌之扁青,蜀郡之鉛華,林邑昆侖之黃(雌黃)…煉煎並為重采,鬱而用之」。張彥遠的話,並非過言。
吐魯番。(資料圖片)
跨越莽莽萬重岡巒起伏的山脊,太陽有點害怕黃沙,眯眼疲倦地躲起來,緋紅頓時變成黑暗,正如大衛的詩篇微諷上帝以此黑暗為藏身之所。「天」猶如此,人何以堪!拖著慵懶不前的蹣跚步伐進入附近的石窟,見到隨處的塑像,差不多頭顱盡被砍去,只剩下不完整的軀體,使人驚心動魄。敦煌文書裏面《菩薩蠻》有時寫作「艹艹曼(又從方)」,仏(佛)家經典,寫經的人每每偷偷把菩薩寫成簡體字的艹艹,觸目皆是,他們似乎特別強調菩薩的頭部。可憐一轉手到回教的懷抱,便多麽殘忍地把頭顱砍去,這是宗教狹隘的表現。從吐魯番以西庫車各地石窟所有佛教的塑像沒有不遭受這一同樣的命運。回教的信條對他教是不能容忍的。《可蘭經》不是說過:「須知真主是仇視不信道的人們的。」(2.98)
許多年前,我開始跟印度友人學習梵文,誦婆羅門經典,他嚴肅地告訴我:「你們秦始皇帝的焚書坑儒,全是小兒科,我們經過天方勢力的洗禮,所有印度教、佛教、耆那教的僧侶、經典,統統被殺光燒掉。幸虧印度古先讀書習慣是不問意義,只要乾脆背得滾瓜爛熟,學者肯花去三十六年時光,默誦了四吠陀經,後來才得重新背出記錄下來。」我說:「蒙古人,原先是決定打印度的,一二二一年,成吉思汗屯兵東印度的鐵門關,有獨角獸出現,耶律楚材進言:『此獸名角端是(憎)惡殺(戮)之象,願承天心宥此數國人命』,元祖遂班師。(見元史《太祖紀》及《楚材神道碑》。)楚材的《柳溪詩》因有『角端呈瑞移禦營』之句。向使無此神獸,印度恐怕早劃入蒙元的版圖,未必有天方的浩劫,歷史亦要重寫了。孰得?孰失?有誰能辨之者?」
吐魯番。(資料圖片)
中國人以寬容立國,老子「容乃公」的精神,在統治者的腦袋裏往往起了極大的作用。李唐時候,儒、釋、道三教可以在朝廷之上用互相調侃的口吻,喜劇式地進行同時對話,這在回教世界是絕無可能的事。相形之下,韓愈的「人其人,火其書」心胸反見得狹隘。北魏崔浩對佛教的排拒,他得到的是被椎車溺口的報應,無怪佛教徒的史傳,把它大書特書,來大事渲染了。
人類歷史在不同信仰不能相容之下互相殘殺,至今時的科學文明還是如此。掀開希伯來的歷史,長時間簡直是一部宗教相斫史。人類由於不同的信仰,丟卻了無數的頭顱,連佛祖的頭顱亦保不住,泥菩薩過江,確是事實,面對這種情形,真令人打個寒噤!
(本文原係作為中文大學古文字學國際研討會的主題講話,茲先借《明報月刊》刊出,作者附記。)
饒宗頤於《明報月刊》撰寫「文化之旅」專欄版面。(資料圖片)
(本文轉載自《明報月刊》1993年9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