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高雄探望余光中先生
五十二年前開始閱讀余光中先生的作品;初見余先生,是四十八年前的事。在香港和台灣高雄的大學先後與余教授同事,一共接近九年;當然,我是晚輩同事。
去年七月,得知余先生跌倒受傷,住院多天。我與余先生和余太太一向有通電話,知道大概。是年秋冬之間,讀到余先生親撰的文章《陰陽一線隔》,頗吃一驚,因為所述情形比電話中說的嚴重。他寫道:七月十四日太太急病住院,「次日我在孤絕的心情下出門去買水果,在寓所『左岸』的坡道上跌了一跤,血流在地,醒來時已身在(醫院的)牀上,說話含糊不清。再次日才能回答我是某人」。已有三年沒有見面,詩翁如此「蒙難」,我應該前往高雄探望兩位老人家。
詩翁現在更需要保護
我是長期老讀者,內子和犬子讀齡較淺,也都是詩翁的知音或粉絲。內子背誦過長長的《尋李白》一詩,酷愛其名句:「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幾乎可以和長沙的知音李元洛作背誦比賽;她還在學報發表過文章,講詩翁的一九九○「梵谷年」;二○一○年八月深圳音樂廳的大型詩樂晚會「夢典」,余先生是主角,內子則為晚會的策劃和導演。犬子和余爺爺「交流」過多次,深圳、香港、澳門都有他們留下的大小兩雙腳印;他對《鄉愁四韻》和《唐詩神遊》等詩,理解雖然不透澈,背誦卻非常流暢。去高雄探望二老,當然要「三人行」。
因為護照、簽證、學校假期等問題要解決,終於在六月十七日,三人從香港飛到了高雄。下午即到余府,見到的詩翁,手持拐杖,行動緩慢,身體弱了。
六月十七日作者(右二)攜家人到高雄余府探訪余光中伉儷(左一和二)。
二○一一年余先生八十二歲,在意大利佛羅倫斯攀登百花聖母大教堂和覺陀鐘樓,直至絕頂,和達芬奇一樣看盡文藝復興的佛城全景。兩年後在內地西安,仰視着小雁塔,躍躍欲登,導遊說:「很抱歉,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不准攀爬。」老者如童稚般不聽話,放步登高,塔外的風景不斷匍匐下去,終抵塔頂。杜甫當年登大雁塔時四十歲,詩聖九泉之下有知,對豪氣干雲的「小余」,一定大加稱讚。不過是登塔五年之後,今年六月所見,詩翁行走要靠手杖,有時還要人攙扶。
余先生近年重聽,兩周前做了白內障手術,視力未恢復;加上另眼有疾,寫詩並不朦朧的長者,眼睛卻有點朦朧。這次在余家客廳,他說話不多,音量不大;對不少話題,余太太倒是滔滔而談,或補充先生內容,或娓娓憶述細節,語言清暢。她去年病後,康復良好,現在精神爽健,雖然也屆耄耋之齡,看來卻年輕。
和二老「閒話家常」時,余先生在我耳邊說:「維樑啊,我現在去不了學校,又開不了車,難道我的校園生活就此結束?」大學向來是余光中傳詩道、授文業的大講壇,高速馳車是他「咦呵西部」(在美國)、馳騁寶島的大樂事,他還想望過在神州的絲綢之路「飆車」,追蹤古英雄的足跡,如今只能輕輕地嘆息。他喜歡旅行,行畢多有寫遊記;其中外遊記山水與人文共融,情趣與辭采兼勝,陳幸蕙稱他「極可能是現代文學中『遊記之王』」。詩翁如今的旅遊,多半只能神遊了。
2017年6月17日作者與余光中先生合影於高雄余宅。
妻子范我存女士愛丈夫護丈夫,才不讓他做這事做那事。張曉風有文章寫余太太,名為《護井的人》;詩文傑作如泉噴湧的老作家,余先生現在更需要保護。
「左岸」雅舍談詩誦詩
詩翁行動緩慢,「護井的人」不讓他到西子灣中山大學山頂的文學院辦公室。室中一壁海景窗戶之外,其餘三壁和一地板堆高的書刊,以及不斷湧進的新印刷品,文字的墨浪甚於西子灣的海浪,任何人都難以招架,遑論書海暢泳。然而,久違了妻子之外的另一個終身伴侶,思念之情何時或已?
二○○四年夏天,我和陳婕參觀中山大學光華講座教授余先生的闊大辦公室,十分驚訝,對她說:「從前在香港中文大學,余教授的學校辦公室和宿舍書房,各類書報刊各就其位,井然有序,書齋不鬧書災。」余先生為人寫序,結集成書,書名正是《井然有序》。時隔十三年,我想現在辦公室的災情一定更為嚴峻。其實不去辦公室,家裏的書報刊還是整理不完的。
自從遷出中大校園的宿舍之後,余家一直安居於高雄市中心之北,在一心路二聖路三多路四維路五福路六合路七賢路八德路九如路十全路再北上,在光興路的左岸大廈。大廈在愛河之西,以左右分西東,即是左岸。中國長江以東的南京蘇杭一帶,謂之江東,或稱江左,人文薈萃;巴黎有塞納河,其左岸是文化蓬勃之區。文壇重鎮安家於「左岸」,不亦宜乎!
余家在左岸高樓安居多年,寬敞而不豪華的大宅,因為「卷帙繁浩」過甚,乃另購新居,在原宅的下一層。新居擺設簡雅,明亮素淨,成為會客之廳。我從前在台灣教書的那些年,數度探訪,且曾留宿。如今所見的「雅舍」,擺設與書刊比前增多了。馬英九先生曾二度來此探望余先生伉儷。他敬佩詩翁,曾購買余著《分水嶺上》數百本,囑咐各級官員閱讀,藉此提高中文寫作的能力。
在「左岸」的雅舍,我自然想到《雅舍小品》的作者——他私淑的恩師梁實秋先生。梁先生在一九八○年代不管師生關係是否構成「利益衝突」,大加稱讚:「余光中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成就之高,一時無兩。」在雅舍,我們談詩,也誦詩。
犬子若衡受命背誦《讓春天從高雄出發》,念到中間的「讓春天從高雄登陸」,正繼續朗讀「讓木棉花的火把」,戴上助聽器傾聽着的詩翁,敏銳發覺,溫和地指出:「接下去應是『這轟動南部的消息』。」
晤談時,余家的「老三」佩珊博士一心二用,邊聽邊對着電腦做她的創意產業文案。近年這位東海大學的教授,常駐中國東海的左岸上海,發揮其專業所長。去年二老住院醫療,幾位千金先後從外地回來探視照顧,余先生對此「情動於中」而欲形於詩,告訴我說:「正在構思一首詩,寫幾個女兒回來探病、探親;將來有一天回來卻是要……」跟着補充說:「不過,我會寫得『subtle』(含蓄)一點。」余太太不想接續這話題,指着茶几上的荔枝,叫大家繼續品嘗。
我這個資深讀者怕甜,壓下食欲,卻記起詩句:「七八粒凍紅托在白瓷盤裏/東坡的三百顆無此冰涼/梵谷和塞尚無此眼福/齊璜的畫意怎忍下手?」余光中有詩寫荔枝:在冰箱冷凍後才饕而餮之。
在雅舍談詩,我還帶有使命:索取最新出版的集子,扉頁有親筆題贈,由我帶回去送給李元洛兄。詩翁體雖弱而心健,近月仍用功不輟,大幅度增譯增注舊版的《英美現代詩選》;一問,才知道此書新版尚未面世——卻也快了。
中山大學余光中詩篇
六月十九日我們來到中山大學校園。圖書館裏有「余光中特藏室」,該室六年前揭幕時我出席了儀式(典禮中我的發言後來寫成《筆燦五采,室藏五財》一文,收在拙著《壯麗:余光中論》裏),參觀過藏品。這日瀏覽珍貴手稿等物,內子眼尖,一張香港中文大學給余先生的聘書,被她發現:一九七四年起詩人任中文系教授,月薪高達港幣七千一百八十元(此外還有住房津貼等)。年前犬子在澳門大學聽余爺爺演講「旅遊與文化」,屏幕上亮相了有詩人Robert Burns的英鎊鈔票,和有畫家Delacroix的法郎鈔票;凝視信件,他「見錢開眼」的眼開得更大,對香港的大學教授薪酬,極感興趣,表示希望長大後要當教授。
在知音和粉絲必遊的特藏室,王玲瑗女士向我們介紹附屬「余光中數位文學館」的新內容,並解說正在拍攝的「余光中香港時期」紀錄片,還要求我在香港配合拍攝等事。
趁着在校園,內子進入書店,購買了印有余先生詩篇的多種禮品,包括雨傘、布袋、茶杯、杯墊和鉛筆。余教授曾勸說年輕人「少買名牌,多讀名著」,而今名著通過名牌詩人而可讀,內子大感滿足。
印有余光中先生詩的布袋。
詩翁的詩篇廣傳校園。炎陽下我們揮汗遊觀,看到行政大樓門前的四根圓柱上,貼着余先生親筆書寫的詩四首:《西灣早潮》、《西灣黃昏》、《西子灣在等你》;當然,還有非常著名的《讓春天從高雄出發》——有一年我乘搭計程車,赴高雄文學館講《余光中與高雄》,談話中得悉司機也知道此詩。張曉風形容余光中的硬筆書法,謂其「勁挺」、「方正」,「像他的臉,也像他的為人」。詩翁的字,自成一家;在詩文之外,我們多了一種「余風」。
校園裏的國際會議廳命名為「光中廳」。另一建築校友會館,名為西子樓,裏面有余教授的詩《西子樓》,燒製成陶板的;是日熱昏了頭,竟然沒有到館參觀。
十七日下午抵達左岸大廈的管理處,在登記訪客資料時,我順便說要拜訪的是中山大學的「鎮校之寶」,管理員更正我說:「余教授是高雄之寶,是國寶啊!」我想,對於馬英九先生兩次來訪,管理員一定印象極為深刻,引以為榮。
詩碑詩園、機場題詩
鎮校之寶的詩韻,飄逸出中山大學校園。二○一二年元旦澄清湖水邊豎立了詩碑《太陽點名》,年前王慶華兄帶我來此參觀過。這次與妻兒來高雄,出發前犬子受命背誦它的片段:「春天請太陽親自/按照唯美的光譜/主持點名的儀式/看二月剛生了/哪些逗人的孩子/『南洋櫻花來了嗎?』……」。六月二十日上午由徐錦成教授駕車導遊,到澄清湖看詩。
水清湖大,曲橋幽徑,幾經尋覓,才在「蜜蜂世界」附近找到棕褐色的長方形詩碑。犬子最高興,雙手張開如鵬鳥展翅,歡迎大家來讀來賞這高雄的太陽和花樹之頌。詩碑立在鮮美的芳草地上,幾株小樹茂葉青蔥;詩碑兩側的白鶴芋,豐潤的花瓣和葉子白綠相映。詩碑面對湖水粼粼,彷彿太陽面對百花美草。不過,陽光和水分也有負面的作用;五年經歷,有點滄桑的詩碑,似要面貌更新了。
澄清湖「太陽點名」詩碑正面。
澄清湖之外,高雄幾個地方也有余先生的詩。中山大學的附屬中學,校園裏有「余光中詩園」,共有詩翁自己選定的二十首。詩園在二○○八年十月建成開放,翌年我來此參觀,還寫了一篇導賞的文章。後來佛光大學研究生陳小燕就此詩園種種,撰成碩士論文。
高雄市內的歷史博物館,有一面牆的瓷磚燒製了楚戈書法的名詩《讓春天從高雄出發》。我多年前觀覽過,書法豪邁,但詩牆被樓梯阻擋,位置不佳。這次時間不充裕,澄清湖之後,錦成就驅車直奔機場,我們卻又再見余先生的作品:二十三號候機廳的貼壁長框,銀光閃閃,是詩翁撰作手書應景的《台灣之門》。此詩得來不易,在機場幾經詢問才知道所在地。長框裏兼展示余先生自譯的英文本。原詩首句是「高而且雄」,末有「充盈與豪興」、客機正在「攀升」的象徵性詩意。「高而且雄」,這首詩應該放大,擺放在機場的大廳大堂才對。
十七日至二十日四天三夜的高雄行,和余先生和太太一共聚首三次;詩是余家事,「閒話家常」之外,共進晚餐兩頓。十八日晚,余家第二位千金幼珊教授也在;陳芳明教授是日從台北來高雄演講,晚上來看詩翁伉儷,一起進餐。從高雄到台北到香港,文藝話語豐富,談興頗濃,幾有高雄西子灣校園和香港沙田校園昔日高士雅集的風采。
(圖片由作者提供。本文轉載自《明報.明藝版》2017年7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