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華與討飯――米蘭瑣記(上)
經過十二小時逆向的深宵航程,飛機早上七時左右抵達米蘭。意大利的入境手續相當簡單,沒多久就輕鬆地乘坐機場巴士直到米蘭市區。沒想到抵達中央火車站後,首先吸引視線的竟然不是什麼達芬奇或者偉克陀.伊曼紐二世(Victor Emmanuel II)之類的偉人或帝王雕像,而是游移於火車站內不同範圍的兩個乞丐,男女平等地各自化緣。男的看去衣衫襤褸,不難辨認;女的卻是衣裙素淨,髮履整齊,若非清楚目睹她手中伸出來的塑膠杯,實在無從猜度。四分一個世紀前的意大利,似乎還不至於陷入如斯光景。
米蘭中央火車站。(資料圖片)
第一次到米蘭觀光,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那時候年少無知,文化知識和素養非常淺薄,不少東西看在眼裏,印象都有點模糊。八十年代的意大利經濟情況欠佳,踏上征途之前,朋友還好意提醒我,務必留心街頭巷尾的小偷搶匪。結果歹徒可沒有遇見,倒是碰到一些「文化小販」,向我開天索價地兜售貨品,鍥而不捨。為免糾纏,我只好直接告訴他自己並非日本遊客,他強悍進取的巧辭辯語才稍稍收斂,轉而務實起來,最後竟然以開價五分一的價錢,滿臉委屈地賣了一套雲石製造的國際象棋給我。我把它保存了好一段日子,後來想到物盡其用的原則,把它贈給一位住在三層大宅的外國朋友,在他家中勝了幾局飯後閒棋,害得總裁好勝的太太一陣苦惱,不斷埋怨丈夫老大不中用。
多年後重臨的意大利,某些社會情況竟然比當年更壞。經濟發展不免有週期性起伏,然而發達國家的整體社會經濟狀況,若非嚴重管理不善,生產價值不抵成本,不是應該穩步向前的嗎?如今身為歐洲聯盟第三大經濟體的意大利卻弄得赤字日深,債台高築,跟葡萄牙、愛爾蘭、西班牙以及瀕臨破產、需要歐盟徹底拯救的希臘,合稱歐盟「五豬」(PIIGS),而且還有其他如匈牙利等國家快將加入行列。劫海輪迴,這些曾經屬於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米開朗基羅和達芬奇的高級文明國度,如何竟墮進如斯可憐的田地?
* * *
這次再到米蘭觀光,有幾個在街上目睹的形象是比較深刻的:乞丐、香烟和冰淇淋。乞丐數目的多寡,是社會形態的基本指標之一,可以折射出貧富懸殊、福利制度以及整體的社會經濟健康。米蘭的乞丐不但散見於火車站、地鐵站和街頭,更自由躺臥於大小的教堂門外,有些更一面抽烟一面行乞,反映出這個普遍的社會現象,早已為宗教人員以至大眾慣見及接受。兩天內在大街小巷中碰見的乞丐,可能不下於一百名,看上去大都像本地南歐人的模樣。我們一般認為比較貧窮的非洲黑人,似乎沒有加入乞丐的行列,而是集中在旅遊熱點的街頭擺賣名牌手袋的冒牌貨品,隱約透出一種異地同鄉互相扶持的意味。他們大概來自鄰近的地中海南岸以至非洲內陸;油亮的皮膚,原始的眼神,都有別於經過「牛奶餐單」及局部通婚而長期「淡化」的歐美非洲族裔。我不知道這些非洲人是否有資格領取社會福利,不過投身異鄉而自力更生,無論如何是值得認同的。
華人社會的乞丐,習慣以殘肢障體或孤兒寡婦的形象嘗試喚起同情;在米蘭遇到的乞丐,卻大多數是有能力自由走動的成年人,「奉旨行乞」。有些乞丐長時間穿梭於火車和地鐵車廂中討錢,往來滋擾乘客;另有一名乞丐在公園內向兩位正在抽烟的中年婦人討了幾根香烟,以滿足害己害人的惡癮。印象中的米蘭人頗喜歡抽烟,情況比兩年前遊覽瑞典、挪威時所見的比率嚴重得多。中文詞彙裡的所謂「香烟」,無疑是黑白顛倒、源於商業陰謀的謬譯:試問氣味臭濁而有害無益的毒物,如何得與「香」字接軌?
米蘭的冰淇淋。(資料圖片)
吃冰淇淋本來只是簡單的嗜好,無待細論。然而在米蘭所目睹的,卻似乎有點不合比例,近乎社會癥狀的意味。星期天的天氣並不算熱,温度肯定不超於攝氏三十度。款步街上,漸漸注意到約有四分一甚至更多的男女大小行人,手裏拿着各式各樣的雪糕杯、雪糕筒、雪糕冰等。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社會小現象。我隨便掃描一下不同商店的價目:一個沒有標出牌子的雙球雪糕筒,一般已需要三元多歐羅(約三十港元);不到兩個雙球雪糕筒就是一頓快餐;三個的價錢則相當於正規的午飯。連一個年逾古稀、手持拐杖的老翁,也寧願捨棄幾分腳步的安穩,一邊抖顫一邊拿着雪糕筒享受口舌的滿足。
個人的觀察和感受,不可能絕對全面和平衡,因為它植根於價值觀和立足點。眼前到處都是令人敬佩的珍貴文物和建築,想到意大利深厚的文化傳統以及文藝復興時期的輝煌成就,翻思第二次世界大戰後長期陷入困境的政府和強橫凶悍的黑手黨,以至耽於懶惰、享樂及不良習慣的國民,能不對這個沒落的國度懷着一份同情的唏噓和惋惜?
(二之一,待續。)
(本文轉載自 鄺龑子《隔岸留痕》,香港:匯智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