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宗頤——金字塔外:死與蜜糖
我的舊朋友有一位已經謝世的日本南畫大師河野秋村先生,曾向我誇耀他以九十多歲的高齡,爬上金字塔。可是他本人居住的地方卻是一間全部用竹編成的房子,真是「黃岡竹樓」的活現,記得我贈給他的詩有「出牆桃自媚,穿屋笋猶鮮」二句,完全是寫實。我問他:金字塔與竹樓在藝術角度上兩種不同的感受,以何者為優?他沒有回答。在我看來,姑且拿山水畫來作譬喻,以荊浩的深巖穹谷,來比較雲林的荒村野樹,我則寧願欣賞後者。
金字塔。(資料圖片)
說到金字塔,完全是死的表徵,代表整個埃及文化是一部《死書》(Book of the dead),金字塔可說是死書的縮影。我亦曾經過開羅,在渴得要死的沙漠裏,不易引起拜倫式哀希臘的心情去憑弔那些七顛八倒古建築的殘骸。我只惓注著:要追問何處有神的提撕?什麼才是真正的秩序和至善(即埃及人所謂「maat」)?在人心的天秤上,怎樣取得死神(Osiris)最後公正的審判?歷史不過是一篇摸不清說不盡的迷夢,只有「死」所佔的漫長時間才能填補它的空白。擺在我們面前帝王谷巍峨的基塔,我很想把三千丈的白髮一絲絲聯結起來把它圍繞一周,看看孰長孰短?值得佩服的是蜿蜒的尼羅河永遠替人類負擔起歷史上憂患的包袱,我不願重新砌起冥想所造成的金字塔!一切的想像,只好交給蒼茫的黃昏,換取來一個不自量力的對蒼天的控訴。
《死書》原是一本天書,一部不易讀懂的書。埃及人對於死後事情的關懷和研究,為人類文化掀開一新頁。死,無疑是人類文明最重要的課題。死是無可避免的,亦不是渺茫的!一般認為死有如毒藥,但閃族人卻視死如蜜糖。死的智識的開墾與追求,曾經消耗過去他們無數詩人和宗教家的精力和腦汁。波斯詩人就寫下許多的名句:「那是新鮮、愉快。死呢?它亦是一種興奮劑,或者是糖嗎?」——Al-Hutuy'a的句子。
他即把死看做蜜糖。
「我徘徊於絲路上,檢討一下在沙漠的心,默誦下面的句子:在這裏,一個蠢夫,用自己的鞍,騎在橐駝。」全詩只有三行,這是八世紀阿拉伯名詩人Al-Tinimmah的自我嘲笑,說出大漠上旅客的心聲。在日夕無常風沙的干擾之下,隨時可以埋骨荒外,阿拉伯的詩亦喊出幾乎懷疑自己不是一個人(you even doubt I was a man)的疑問!
閃族人。(資料圖片)
這些詩似乎未見有人譯出;就算譯出,恐怕可能引起人們的喝倒彩,因為怕死的人實在太多!在中國,儒家撇開死而不談,偷懶的說:「未知生,焉知死。」死給完全抹煞了!莊子把死生看成一條,死只是生的一條尾巴而已。死在中國人心裏沒有重要的地位,終以造成過於看重現實只顧眼前極端可怕的流弊。南方人最忌諱「死」與「四」的諧音,不敢面對死的挑戰。人類之中,中國是最不懂什麼是「死」的民族,連研究死的問題的勇氣都沒有,真是可笑?人的靈性差別之大就是如此!
我們不妨吟詠一下波斯、阿拉伯人在沙漠中的警句,也許別有一番滋味:「一水飲人分冷暖」,甘苦自知,不用我來道破。
(本文轉載自《明報月刊》1994年5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