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宗頤——巴黎:皇門靜室.「小學」
皇門靜室的「小學」,迄今仍未普遍為人所知,作者趁著赴法授勛之餘,特遊該地而為讀者寫出這篇意味深長的小品。
——編者
去冬十一月杪在巴黎,廿五、廿六兩天嘗過繁文縟節生活的片段,參加二千人場合經歷連續五六小時高頭講章的學府典禮,翌日繼之以富麗堂皇官邸中授勛儀式之後,心態反覺有點失去平衡,亟須尋覓小憩來求安息。於是汪德邁君提議到他三十年前曾到過而終生不能忘情的皇門靜室去走一趟。
法國巴黎南部的「皇門靜室」( Abbeye de Port Royal des Champs)(資料圖片)
在零下二度沒有風雪干擾的一天,我們略過凡爾賽宮走向距離巴黎只有四十基羅的密林裏面另外一個世界。曉山寂靜,萬木齊喑,悄無人聲,先早已下降的霜霰,吞嚙了修道院屋頂的羅馬瓦,覆蓋上一片白色的縕袍,好像象徵當年那些刻苦修行的冉森教徒(Jansénistes)捨身為尼脫離塵俗虔事上帝的貞潔。面對著四人纔(才)可合抱的古松屹立不動於習習寒風中表現「歲寒後雕」的節概,令人想起巴斯加(Blaise Pascal)當年(一六五六——五七)隱居此地為冉森教徒侃侃申辯的十八件《地方通信》(Les Provinciales)曾被人譽為天才作品所表現的不屈不撓的精神。此刻年律將窮,道院重門深鎖。方塘冷蔓,寒水凄然,益增蕭條與神秘。道院於一七一一年受法王勒令拆毀,幾歷滄桑,真令人充滿發思古之幽情。宗教和詩揉合的魅力產生了歷史上不少偉大人物,使這一座荒涼冷落的門庭成為法蘭西文化溫床之一。最值得稱述是由那些宗教盟友法語所謂Solitaires'建立的Petites Ecoles,英文是little schools,漢語謂之「小學」。這些盟友,不必是僧侶是追求清淨寂滅而甘願棄絕塵世來此度過隱士生活的人們。他們熱心宗教及教育事業,約在一六五一年,擴充靜室附近農家建築設立這一座「小學」,他們以修辭學(rhétorique)為教材,提倡新方法(Nouvelle Méthode)為青年學子錘煉古典文字(希臘、拉丁文)的基礎,十年之間,人才輩出,與莫里哀齊名的大戲劇作家Jansé Racine即在此接受古文和詩律學(Prosodie)的訓練。他為靜室寫過有名的《史略》,把古典語文學科稱為「小學」,和中國的傳統目語文為小學,包括形音義的智識完全一樣。足見對於古典語文基礎訓練的重視,中外原沒有二致。
巴斯加(Blaise Pascal)(資料圖片)
聰明睿智早慧的巴斯加全家都是冉森教徒,他和他的姐姐Jacqueline在這靜室棲隱,直到一六六二年身故,其有名的代表作《沉思錄》(Pensées)至死還沒有完成。他慨嘆人生的脆弱,但有了智識,便可戰勝宇宙。人在天地之中渺小得像一個不可知的斑點,亦像一根蘆葦,很容易被一陣風所摧折。面對無限的宇宙,永遠的岑寂給人以無限的恐懼。在無限的周遭,處處可以是中心,而何處是圓周,卻煞費思量。現代大都市的人們,濫用「中心」二字,試問將以何處為立腳點?他認為人們現在所見到的東西,只不過是大宇宙的一點微塵,而欲靠科學建立秩序——希冀找到絕對的智識,這當然是一個妄想。巴氏的結論,只有上帝才能使神聖的真理嵌入人們的靈魂而取得真正的快樂,而人本身是無能為力的!
巴斯加代表作《沉思錄》(Pensées)(資料圖片)
我因之聯想到近時某詩人的自戕戕人,無端引起社會上一場文學輿論的爭議,可笑的是有人比他做上帝,真是何來的「無妄」的賞譽!以一個未受過正式充分精神教育和「小學」的古典語文訓練的人,作起詩來不免自我過分誇詡,從而輕視一切,這種妄自尊大,不能不說是一種自我幻覺,是要不得的。我祈請愛好文學的人們,應該正視西方文化根源之所在,皇門靜室的小學,尚有足供借鏡的地方。人是多麼脆弱而無知啊!人應該承認自己的渺小!
黃昏不讓人多做留連,木杪風生送到我的耳畔低訴,我不必引起無謂的回憶和惆悵,我自無心去究問真理的是非,只感到與蒙莊同樣有「逃空虛而有足音跫然」的不可思議的覺醒。在無數的古槐亂葉堆疊之下而隱藏著久已消逝的蟻穴,這就是歷史的見證,誰亦懶去尋訪「存」與「亡」的邊際;我不禁隨口念出陳簡齋的警句:「微波喜搖人,小立待其定」,來作自我「解嘲」。
(本文轉載自《明報月刊》1994年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