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一遊
四月份的清明節假期;挈婦將雛,三遊杭州。
三遊杭州的是我,太太算是重遊,兩個孩子卻是初訪。記得中學畢業時我和幾位朋友初訪杭州,西湖十景名氣太大,害得我們在湖邊尋尋覓覓東奔西跑。西湖十景部分有御碑為記,我們都爭取在御碑前拍照留念,算是「到此一遊」。幾年前因要取道杭州赴富陽出席學術會議,特意早到一天,獨個兒重遊西湖。重遊西湖,不再跑景點了,只自由輕鬆地在白堤、蘇堤上閒逛。過孤山卻總惦念着曼殊的墓塔,終於還是忍不住要到墓塔前「到此一遊」。那天到樓外樓吃午飯,卻不為慕名,只因為肚子餓的時候恰巧經過。
清明節翌日杭州細雨紛紛,我們一家四口打車到雷峰塔。司機大哥一邊開車一邊說:「雷峰塔,沒什麼好看。」我笑說:「孩子第一次來杭州,都看看吧。」司機大哥不服氣,帶點兒怒氣地說:「是假的,這個雷峰塔是假的!」是的,雷峰塔原塔早已倒塌,現在坐落在蘇堤旁的雷峰塔,只是重建的另一個同名建築物。魯迅在一九二五年的《語絲》曾發表過文章談傾圮的雷峰塔,文章只是借題發揮,談的其實是民族劣根性。魯迅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中說中國人有「十景病」,地方名勝往往穿鑿成「十景」,硬湊也好附會也好,總要拼湊成「十景」才滿意。魯迅目光如炬,下筆痛快入木三分。景點的設計者害「十景病」,旅遊人士又何嘗沒有這種「十景」情意結。
初到人生西湖的遊客,誰願輕輕放過「到此一遊」的機會?只因為,誰都不能肯定還有沒有重遊的機會。〔資料圖片〕
我也得承認,雷峰假塔實在是「沒什麼好看」。我不喜歡塔前啟功的題字,更討厭那長長的扶手電梯……只是,孩子心中的白蛇傳說總得有個具體歸宿。更何況,當你不肯定孩子還有沒有機會重遊杭州的時候,你就會把「沒什麼好看」的超前結論暫時挪開,讓他們趁這可能是唯一的一次機會「到此一遊」。有豐富旅遊經驗的人都反對「到此一遊」。我倒不太反對,但卻希望可以嘗試擺脫。這次三訪杭州,我希望不看斷橋殘雪不看花港觀魚不看曲院風荷,只希望換個角度看空濛的山色看瀲灧的水光。可是,能夠擺脫「到此一遊」是境界,要修練還要講慧根講悟性講機緣。孩子都滿懷期望地要「到此一遊」,跟初訪杭州的孩子說境界那真是不契機又不契理的野狐禪。小天行還殷切地嚷着一定要去岳墳,因為他讀過節錄自《宋史》的《岳飛之少年時代》。他還從老師口中知道岳墳前有秦檜夫婦的白鐵跪像……如此這般又如此這般,確是有必要「到此一遊」的了。還有,東坡肉、宋嫂魚、老鴨湯、貓耳朵……都是杭幫菜中的明星,初到杭州也實在不能不在「吃」這回事上「到此一遊」。人生總要有若干「到此一遊」的經驗——最少一次。對孩子奢談旅遊境界會否等同剝削他們的某些權利?很難說。
人生也真像西湖,可以濃妝可以淡抹、時而晴方好時而雨亦奇,沿途風景真是看之不盡;令人目不暇給。年少的時候也許都會滿懷憧憬地趕赴幾個人生西湖邊上的著名景點:學位、婚姻、名譽、事業……人生景區的地圖上都繪寫得清清楚楚,路線雖有點迂迴卻又引人入勝。加上「十景」情意結作祟,初到人生西湖的遊客,誰願輕輕放過「到此一遊」的機會?只因為,誰都不能肯定還有沒有重遊的機會。說堅持「到此一遊」是執迷不悟,都對;說堅持「到此一遊」是把握機會,也不算錯。當然,學位過時、婚姻破裂、名譽掃地、事業無成……有了這許許多多的經歷,你就會參悟得到司機大哥講的道理——原來,這樣的所謂人生景點,真的像雷峰假塔一樣:「沒什麼好看」。只是,像司機大哥的境界並非一朝一夕可以達到。當你親身經歷、當你豁然明白一切之後,你才會自笑當年少不更事。如果為時未晚,你會開始拒絕參與碩士博士的學位遊戲,你會開始重新思考婚姻的意義,你會開始否定名譽的虛無價值,你會開始看輕事業上職位的或高或低……人生的西湖原來還有更美麗更真實的晴雨風景,早年是錯過了,如今要深切地一一領會。蘇東坡看得開也看得破,論及「平生功業」,居士只說「黃州惠州儋州」,講的盡是人生風景而不再是那些「到此一遊」的十景名勝,境界殊高。可惜,蘇東坡經此妙悟之後,不久便與世長辭。
人生的西湖原來還有更美麗更真實的晴雨風景,早年是錯過了,如今要深切地一一領會。〔資料圖片〕
人生,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事情就簡單直接易辦得多。像「到此一遊」這種吃力而不討好的傻事,對我這樣一個年近半百的男人來說,起碼要做兩次。一次是為了自己,另一次,可能是為了同行的家人。我對司機大哥說「孩子第一次來,都看看吧」,我認為這已是對一個陌生人透露了個人最私密的隱衷,也提供了最充分的論據。可是司機大哥境界雖高卻得道不饒人,硬要當面說出雷峰假塔的事實。他也許不明白,人要活得有境界,先要有具體切實的血肉經歷。我們應該容讓未有經歷的人嘗試經歷,這「容讓」並不偉大,也不一定完全正確,還帶點兒冒險;但卻必要。石順義化用袁枚《續新齊諧》中五台山禪師的故事譜寫新歌《女人是老虎》,歌手李娜腔調清麗又唱得調皮活潑,聽了讓人會心微笑:
小和尚下山去化齋,老和尚有交代:「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見了千萬要躲開!」走過了一村又一寨,小和尚暗思揣:「為什麼老虎不吃人,模樣還挺可愛?」老和尚悄悄告徒弟:「這樣的老虎最呀最厲害!」小和尚嚇得趕緊跑,「師傅呀呀呀呀呀,壞壞壞,老虎已闖進我的心裏來、心裏來!」
李娜在一九九三年灌錄這首歌,四年後卻真的在五台山出家為尼,法號「昌聖」。故事中的老和尚參透色空境界真高,小和尚企慕儔侶也實在是人之常情。老和尚能把女色看成是吃人猛虎相信絕非生而具備的特異功能。夕陽西下,老和尚在禪房內將入涅槃之際,忽然回想起年輕時在某村某寨遇上「老虎」的旖旎往事。老和尚在當年與「老虎」邂逅的那個地方——興許不是張秋鎮上的景陽崗吧!是許仙白素貞相遇又相分的斷橋嗎?是梁山伯祝英台十八相送的長橋嗎?是蘇小小油壁車鮑仁青驄馬經過的西泠橋嗎?結習未忘,阿賴耶識不散不滅——老和尚今生做不成和尚,卻在人生的西湖邊上半帶蹌踉地念了幾個學位、娶一妻育兩子、並寂寂無聞地為教育當司機開車開了差不多三十年。學位婚姻名譽事業幾個著名景點我都曾「到此一遊」,千帆過盡又閱人多矣;但我總堅持:學生或兒子搭乘我開的車要趕赴人生西湖上任何一個景點「到此一遊」,我都尊重——縱然心底裏並不完全同意。
面對我的學生,就如面對五台山上的小和尚,也正如面對我的兒子一樣;類似「沒什麼好看」的話絕不輕易說出口。至於面對妻子,則如面對老虎一樣;類似「女人是老虎」的話就更加不能當面亂說——因為,到了今生今世的此時此刻,我還沒弄清楚「女人是老虎」這回事到底是真是假。
(本文轉載自《明報.明藝版》2017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