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有梦不寂寞
真是孤陋寡闻,直到畅饮了扑鼻飘香的丹桂茶,欣赏了能歌善舞的丹桂姑娘的精彩表演,才知道入驻的丹桂山庄名字的由来。第一次知道“丹桂之乡”是浦城的美誉,遗憾的是,春光明媚,却非桂花吐蕊的季节,无缘目睹那种“满城尽带黄金甲”的盛况。来趟浦城比我想象的要远得多,过了南平还有200公里的高速公路路程,直到感觉精疲力竭时,看到街头的车牌“浙”字多了起来,又听说这里还办有福建唯一的赣剧团,才发觉边城的气息已充盈身旁了。
大凡边地,自古天高皇帝远,官府治理鞭长莫及,起码力不从心,从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到中国共产党点燃星星之火的红色根据地,大多都定点于此类山区。但是若把浦城理解为穷山恶水、穷乡僻壤,那就大错特错了。走在这里普通的羊肠小道或者一条冷落的古街,随时会踏醒某段生动的历史与诡奇的传说,这不,猫耳弄山龙窑遗址群和管九先秦时期土墩墓的发掘,一下子将闽文明史推进了上千年,先后被评为2005、2006年中国考古十大新发现。原来见于正史的福建第一城汉阳城,所指的就是浦城。
可以说,翻开福建的历史,最厚重的章节在浦城,因此,福建考古界“地上看泉州,地下看浦城”之说,一点也不夸张。我的家乡就在历史文化名城泉州,也许从小见惯了史迹遗存,加上对那些壶、簋、钵、尊、缸、鼎,没有专门的研究,谈到古董并不像收藏界人士那样眉飞色舞,但是猫耳弄山龙窑遗址群被专家组认定“全国罕见”,为我国迄今发现最早的龙窑,无论如何不能不令人兴奋。
陶片无语,今天的泉州德化瓷器行销海内外,创汇能力是景德镇的两倍。泉州籍国际著名现代艺术家蔡国强,数年前把一条泉州废弃的旧龙窑搬到日本,依样复原为一件“现代艺术品”,竟引起了参观者的如潮好评。浦城的先民,曾经在我现在站立的这片土地上用弓箭追赶野兽,用石锛砍伐林木,并且,在山坡上烧制陶器,这在远古是何等壮观的场面,如果龙窑的熊熊火焰不早早地熄灭于漫漫时空,浦城应当是名正言顺的中国瓷都。
还有那把被称为“福建第一剑”的神秘的越式剑。2000多个年头过去了,周代大墓早已容不下有关主人的种种信息,编造近似于干将莫邪铸剑式的传奇或者越王勾践复仇式的故事都是不负责任的。两年前我在成都三星堆看到突目铜质面具时同样惊诧不已,百思不得其解。我们的先人,在文明最初萌动的阶段,面对恶劣危险的周遭环境,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正是依靠今人不可描摹的智慧,怀揣征服自然的梦想,他们一路不屈不挠,蹒跚走来。
梦想如果距现实太远,也会变成空想,甚至恶梦一场。汉时的东越王余善,临浦筑城的目的,在于对抗朝廷,结果可想而知。隋朝开通大运河后,中原地区的入闽路线经钱塘江上游支流,折陆路穿越仙霞岭到浦城,再转闽江水系入海,这可以算是当年的国道了,作为闽江与信江陆路中转站歇脚地的渔梁驿,便成了上京赴考的闽籍青年酿造美梦的是非地。
我喝过浦城本地最有名的一种酒,牌子就叫渔梁驿,可见此地名至今受到民间推崇的程度。浦城的莘莘学子也很给父老乡亲争气,历史上这里出过8个宰相、20个尚书、4个状元、171个进士。小小山城,鸿儒硕辅,森列史册,四海之内,蔚为奇观。文史记载表明,一个渔梁驿,留宿驻足过的名流难以胜数,如唐朝的日本僧人空海和尚,宋朝的蔡襄、朱熹、陆游、刘克庄,明朝的徐霞客、宋濂,清朝的赵翼、袁枚,等等,陆游、蔡襄等人还在此驿站为后人留下不灭的诗篇。毕竟,他们都是浦城的匆匆过客,在这里最会做梦的人,还属江淹。
有两个成语与江淹有关:“梦笔生花”与“江郎才尽”。先不说是荣是耻,历史上“创造”两个成语的人难出其右,这本身就是奇迹。“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朝代更叠如走马灯,这是江淹生活的时代,满腹经纶,弱冠入世的这位年轻人,过早地感受到宦海沉浮,仕途险恶,他是被贬入闽的,小小的吴兴令之职并不十分吸引人,反正人生在世,富贵由天,是否浦城福地,可让他时来运转也说不定的。我问梦花峰所在,当地人遥指一处小山包,这使我的兴致大受打击,与黄山那座高耸入云的“梦笔生花”一比较,无论何人都会大失所望的。
小山包名孤山,据传江淹有一天在山中道观夜宿,梦中但见晋代文豪郭璞授予他一支可以妙手著文章的神笔,自此才思如涌,所作诗赋广为传诵,遂成四方昂慕之文才学士。三年后江淹回朝为官,又有一梦,这一次是郭璞要回了那支神奇之笔,从此他写起文章“不复成语”,不忍率读,人称“江郎才尽”了。
孤山是不是以前江淹做梦的地方,现实中缺少特别有说服力的证据,江淹为浦城作出的贡献,并没有比其他的县令们来得辉煌,但是,浦城人以他为荣,愿意永远守护着这个神奇的梦境,相信它会带来吉祥如意,带来文化昌盛。尽管,与沿海发达城市相比,今天的小城仍然是经济发展的落后山区。
我们也可以做个假设,江淹是因为别离了浦城,才落到“才尽”的窘境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桔移到江北即为橘。浦城当年号称小苏州,“富庶繁华,拟于都会”,地位甚于今朝,观前村的吊脚楼边,依稀可辨昔日店铺的气派、客栈的风光以及寻花问柳场所的魅影,还有便是满目的青山绿水,纯朴的民风习俗,和谐的文化气息。
青山秀水,珍木灵草,都令江淹如临桃源,悠然自得,漫步忘归。反观京城官场,灯红酒绿,肉林酒池,攀龙附凤,尔虞我诈,江淹要嘛跳入染缸,同流合污;要嘛小心翼翼,低调行事。那点在浦城浸染的自然灵性早已挥霍一空,平庸,成了对他最准确的评语。
“浦城家乡民风极为淳朴。”这是中国美术馆馆长(现为中央美术学院院长)范迪安说的。那天我与林辉龙、黄天色等著名摄影家上匡山,并在山腰的双同村用餐,更理解范先生话中对于家乡的自豪与珍惜之意。
与别地的风景名胜区相比,匡山怎样看都够不上迷人。没有黄山之险,没有武夷之秀,沿着山径蜿蜒而上,竹林滴翠,松香浮动,鸟语呢喃,溪流潺潺,不过这是山景的常态。那些知名景区的旅游设施则非匡山可同日而语,然而走着走着,渐渐忘记了其他地方的好处,反倒对这种简装式的旅游环境好感起来。过度的人工痕迹,花里胡哨的标志,金属材料的大量显露,时尚都市的包装方式,都会给自然风光带来不协调的音符。匡山的路面还有奇观,那就是冷不防发现路面崎岖,脚前的石头突起,定睛细看,原来是竹笋拨节的结果,一出生就风华正茂,好家伙,那副未经雕琢、不屑一顾的形骸,颇有点玩世不恭、特立独行的模样。往上攀登,不时都有笋尖当道,当地人也不去管它,路面虽不平坦,但更像是山路的味道了。
中午在双同歇脚,我借机在村里转了转,农户厅房中的陈设极为简陋,家私多数是就地取材打制的,桌椅上的油漆褪得变了颜色,有的干脆不上漆。厝前叠着高高的柴堆,新砍的痕迹,与屋里的木作对比鲜明,散发着淡淡的松木香味。一泓泉水自远处长长的竹槽中流来,润物无声,如此清澈,让我心头掠过一阵凉爽。
与村民交谈,发现多不善言,对于来自外面世界的客人,他们热情而不作客套表达。饭桌上,豆腐、苦菜、笋片、糍粑、碱果、花生、猪肉,全是当地的土特产,看着城里来的我们贪婪的目光,美滋滋的吃相,主人站在一边舒心地笑了,憨态可掬。
陪同的县委宣传部部长建议喝点浦城包酒,此酒既有红酒之柔,又具白酒之烈,盛情难却,香气难敌,一向忘酒生畏的我竟连下几杯,立即满脸发热,俨然红面关公。她讲述多年前在乡镇工作时的一段经历:政府帮助一个几近与世隔绝的革命老区村修条公路,上山规划那天,村民们特地到山外背来一箱啤酒招待他们,以表敬意,她不愿喝,含着泪与乡亲相约,等路打通了再来山村喝包酒。本以为是句推托之辞,第二年通车那天,乡亲们真的在村口摆上腊肉、薰鱼和包酒,轮番来敬他们,一位老人拉着她的手感叹:“闰女,我一辈子没有下过山见过车,今天算是开眼界了。”她说,那个晚上,她醉了,醉得一塌糊涂。是的,千年之梦圆了,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感到开心的呢?
梦笔可以生花。于梦笔山下顿悟灵感的季仲、祝文善、沈世豪、叶志坚、张冬青、范迪安等知名作家、艺术家一步步从这里赶路入城,登上文坛,辛勤耕耘,收获硕果,而浦城剪纸更让我读懂未来这座煌煌山城的红色梦想。历史上,浦城处于中原文化与闽越文化的交汇点,这在民间剪纸风格的表现上尤为突出。
浦城剪纸的民间女艺人,多半住在深山老林的富岭乡下,她们没有多少文化知识,却以灵巧的双手剪裁出各种各样的人物、动物、花果、建筑图案,既有北方的拙朴大气,也有南国的纤细婉约。因为剪纸,这个边城被命名为中国民间艺术之乡。
县委书记和县长建议我们参观的剪花嫂剪纸坊是浦城的一张文化名片,不大的展厅,足以让我目不暇接。主人周冬梅,一个文静的南浦姑娘,一边请我们品尝大红泡,一边介绍自己作品的创作过程。当来自省报集团的梁建平总编辑的目光触及构图精妙、疏密有致、细线如丝的《菊》,一下子移不开了,连声惊叹:“这功夫了得。”见“纸”钟情的他,二话没说掏起了腰包。
面对众人的热捧,周冬梅依然温文尔雅,和声柔语地给我们描摹她的剪纸艺术梦,仿佛做生意与她并不相干。我建议她到武夷山风景区和重要旅游城市开设分店,建议她拓展剪纸题材以满足不同年龄不同层面人群的需求,建议她利用当地美术界力量提升原创水平,建议她到中国其他地方的剪纸之乡参观交流,提高自己的专业素养和经营能力,她都笑眯眯地点头称好。也许,我的想法太于功利,成为企业家不是她最好的人生选择,她的“野心”就如同这个展厅,不大,但只要能够让梦飞翔,就心花怒放,心满意足了。
泉州籍著名诗人蔡其矫生前曾经浏览了九十渡景区,并留下这样的句子:“寂寞也有最美的时候/如情人眼中的浮光潋滟/大自然通体透明/老去温情依旧。”在浦城,我寻找不着沈从文笔下湘西式的神秘诡奇,却意外地捡到一个温柔敦厚的边城梦境。不妨,把这个一点也不寂寞的梦境,和包酒的乡土气息绑在一起,存贮在记忆深处,回味于梦醒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