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飞花轻似梦
古书有“误入白虎堂”章节,我却是不经意间闯入龙虎山的。
江西龙虎山是道教的祖庭,相传张天师在此大炼“九天神丹”,“丹成而龙虎现”。《水浒传》开篇《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说的正是此地。施耐庵老先生妙笔生花,什么“根盘地角,顶接天心。远看磨断乱云痕,近看平吞明月魄”,什么“左壁为掩,右壁为映。出的是云,纳的是雾。千峰竟秀,万壑争流,瀑布斜飞,藤萝倒挂”,什么“虎啸时风生谷口,猿叫时月坠山腰。恰似青黛染成千块玉,碧纱笼罩万堆烟”,让我一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我是从抚州搭浙江朋友的便车来到龙虎山的,当年的徐霞客则是游历了龙虎山才走访抚州的。抚州当地人自嘲:“写起来像杭州,听起来像福州。”言外之意,城市的知名度很低。不过翻翻老黄历,保准吓你一跳:此地古称临川,是大儒王安石、曾巩的故乡,《牡丹亭》的作者、戏剧大师汤显祖,故乡也是临川。我专程到汤显祖公园游览,没有多少值得凭吊的文物古迹,难免失望。
沿着大街小巷逛荡,也没有浓烈古风扑面而来,直觉告诉我,这个经济地位子很不起眼的城市,能够告慰先祖的,也许是良好学风的世代传承。每年高考,这里都会走出一大批清华、北大、人大、复旦等名校的未来之星,以至于全国各地许多望子成龙的家长,纷纷把孩子送到抚州的中学学习。
很巧,搭便车的,还有一个叫叶子的女同胞。她一落座,冲我一笑,道:“昨晚好在有你在,真是感谢!”我回以一个笑脸,驾车的浙江朋友有点惊讶:“原来你们熟悉。”两天前,在南昌开往抚州的汽车上,她是我的邻座。交谈也许是解除旅途疲惫的一种方式,说些什么,过后都忘光了,记住的只有她来自天府之国,以及诗一样的名字。
在江西,龙虎山与井冈山、庐山、三清山并称四大名山,属于老年丹霞地貌的代表性景区之一。此前我到过武夷山,丹山碧水,是它们的共同特征,不过龙虎山的名气远不如武夷山。车子停在景区门口,和我一样提着行李下车的还有叶子。她笑着说:“来江西的机会不多,顺便来看看,除了龙虎山三个字,我可是一点都不了解。”说是山,龙虎山不高,景区周边都是平畴,满眼盈绿,三二农舍点辍,一派田园风光。进了大门,与江对视,才发现在水另一方的大小山头,虽直线距离不过数百近千米,却是两相凝望永难牵手并肩。
若是武夷,肯定编出离奇的故事,比如大王与玉女,一段浪漫的爱情传说,感动着几多热恋中的情侣,而那面铁板嶂无辜成了一种恶的替身。文化创意需要想象力,想象力就是生产力,这是注意力经济的一大特点。如果没有好听的故事,旅程自然要乏味得多。我只是同情那些面目可憎的奇石怪木,它们深居山野,默默无言,风吹雨淋,从不计较,大雪毒日,独自承受,这般的与世无争,到底惹了谁了,非得加挂一身恶名。上了竹筏,一路上,艄公东指西划,绘声绘色,不过编辑水平粗糙,常识性的漏洞比比皆是。
竹筏停在一处浅滩前,迫不及待的我第一个跳下,赤脚在密密麻麻的鹅卵石中随意穿行,竟不觉得有半点不适,身子轻松得就像回到孩童时代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很快地,一帮人全学我的玩法,嘻闹的笑声阵阵堆砌在滩头,再上船时,哈,一双双鞋子变成了一件件手提行李了。
“见到鲁迅了吗?”叶子像发现新大陆似地嚷起来,远处的一座山峰,当地人叫文豪峰,简直就是依照鲁迅的剪影雕琢起来的。像,太像了,可惜龙虎山人没有编出与鲁迅相关的故事,也许是年代太近,且鲁迅先生笔耕不辍,几乎天天写日记,硬扯上关系还真找没有依据。筏子渐渐往下游滑去,叶子侧着身子,目光依然瞄准文豪峰方向,双手合拢靠于胸前,一脸虔诚,我不免暗中发笑,她这趟来可算是文化之旅了。
沪溪漂流,是龙虎山旅游的龙头项目。江面不算宽阔,水流也不湍急,两岸青山似断还续,如同一部乐谱,高低起伏,抑扬顿挫。水波荡漾,我竟幻觉是筏舟桂林漓江,漓江两岸多是凤尾竹,龙虎山没有,山的气势则雄奇刚劲,少了桂林的婀娜阴柔。
说来也怪,当筏子划到了一处山峰跟前,抬头仰望,顿觉有股压顶而来的巨大力量,让筏上的人们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大气都不敢直出。我登上过四千多米的高山,那种自豪感一下被头顶这仅仅两三百米的山峰征服了。峭壁入水的部分,竟是凹陷进去的,一叶扁舟,愈显得单薄孤独。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龙虎山出了张天师,有了上清宫,素来具“神仙所都”美称。自宋代始,上都仙境几乎成了龙虎山代名词。《水浒传》中讲到的第三十代天师张继先道法高深,得到宋徽宗嘉奖,敕建上清观于今址。元太祖朱元璋请张天师发告天书,作为他承天命的依据,上清宫因此多次重修。
清雍正年间还划拨了3400亩良田给予上清宫以养众道。至光绪七年,太平军经过江西时洗劫此地,而民国初年乞丐取烤火取暖引发大火,几乎让这座古宫化为灰烬。历朝历代,四方道士,善男信女,祈福禳灾,熙熙攘攘,不屈不挠,可见宗教信仰的民间魅力。大凡感召力大的庙宇,或建筑规制高堂大殿,金碧辉煌,层层叠叠,步步深入,让入内者悟叹众生之渺小;或位居险峻,背靠峰峦,前拥江河,广阔天地,尽收眼底,身临吞吐广宇之形势,没有人不发出惊讶感慨。
此情此景,你会冥冥之中屈服于某种大自然的神力,即使不是宗教徒,也不敢轻易发表些许不敬言论。人的一生,要历经无数的烦恼、痛苦甚至灾难,许多时候,总会流露出对命运难以驾驭的恐慌,倍加了对自然伟力的敬畏之情。
仙女岩是龙虎山的核心景区,这里玉壁林立,峰峦竞秀,岩洞密布,景色最为宜人,最著名的十景是当地人所言“十不得”。相传当年洪太尉在上清宫误放的妖魔不止108个,还有十个道行高超的“人罡星”没到梁山泊,他们大战天师,后被神法镇压,化为十座山崖,也就是今天游客如织的僧尼峰,仙桃石、云锦山、玉梳石、仙女岩等知名景点。
竹筏停在岩壁下的一处小码头,曲径通幽,拾级而上,两侧巨石渐渐让出一方天色。数十米高的石头,因为属于丹霞地貌,颜色呈现暗红,人近石,无所悟,旁人窃窃私语,方听出其意,急忙往后退却几步,再转身,不禁胆战心惊,慢慢地,脸容也严肃起来。这那里是石壁,分明是出浴后在岸边小歇的仙女,一丝不挂,双腿张开,正面裸坐,坦然悠哉,毫不羞涩。得之天然的“大地之母”,如此形象逼真,非眼见不可信服。众多游客纷纷亮出手机、相机拍照,我没有这样做,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敬畏重于凑趣。
叶子混在人群中,看那笑容可掬、东张西望的样子,显然并不知道这绝壁的奇妙。我怕她提问,干脆踱到一边去了,目光刚好落于一方石碑,碑上刻有作家石英撰写的《仙女岩记》,文中有句曰:“至奇则过客咏叹,绝美则倩女自愧。华夏之唯一,城外更无双。可望而不可及,可亲而不可狎。”联想起一些现当代艺术家的裸女雕塑,不是俗不可耐,就是展示艳欲,岂可相提并论。
我的朋友、知名作家马卡丹长期研究丹霞文化,关于仙女岩,他曾讲过一件挺有意思的旧闻:在广东丹霞山,有个著名景点叫阳元石,高达28米,完全是男性生命之根的形状,自古以来,民众对它顶礼膜拜,求子祈福。1995年8月18日,粤赣两地旅游管理部门联手造势,为二奇石穿针引线,缔交晋秦之好。不过由于丹霞山后来发现了阴元石,广东方面的热情日益退隐,而龙虎山附近的金枪峰的名气异军突起,此峰高过百米,孤柱撑天,赫红的山体在阳光下愈加挺拔刚强,俨然就是仙女岩的绝配。看来,虎踞龙盘之地,自有天设地造之景。
龙虎山非同一般。在仙女岩前,所有的人都不敢大声喧哗,侧翼一处简陋的香案上,一束高香飘荡着若有若无的云烟,更进一步营造了宁静幽雅的氛围。我在想,尘世之外,张扬性情,神秘之美,天然之趣,阴阳乾坤,生生不息,面对生命之门,容不得半点邪念,如果每个人的灵魂在这里都能得到一次升华净化,那么,这个羞羞答答的美景即使挂上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牌子,何妨?
龙虎山的确非同一般。仙女岩景区的崖墓又是一奇。这崖墓又叫船棺,武夷山也有,只是龙虎山的规模最大文物最多。《聊斋》中描述过一太守盗棺未成险些摔死一事,“睿数百人作云梯,将造顶以觇其异,三年始成。”也许是蒲松龄文章的警示作用,也许是攀援难度太大,此后数百年间罕见有人打起盗棺的馊主意。崖墓何时安放于江面的峭壁之上,为什么非要安放在险峻之高处,至今仍是个谜团。
1978年、1979年,江西省博物馆会同文化部专家作了个案发挖,通过对文物的研究,证实崖墓主人是春秋时代的古越族人。一般认为,把棺木运到五六十米高的石缝中,应是筑土架台方可实现,但是仙女岩下自古便是深渊,此说法不可行。
据说到了1989年,同济大学的陆敬严教授带来的课题组提出了悬吊法,才算有了比较在理的说法。我所坐的竹筏停在沪溪上,不,是数十条竹筏一起在江面上集结,时辰一到,但见仙女峰顶几根绳索往水面一抛,四五个人影迅速地向下滑去,一跳一降,起起伏伏,惊心动魄。远远望去,尤如演出中的泉州提线木偶,想要细看,一是距离太远,二是雾气萦绕,半个时辰左右,一具棺木已吊离船舱,安安稳稳地装进峭壁的空隙里。
眼前的这一幕虽然险象环生,因为是商业表演,我并没有担心会有意外发生,但是春秋时期的古越人真是这样做的吗?这种所谓的合理性,只不过是现代人对古人生活的一种揣摩罢了。我们今天念的史书,不也经过一次次的修订打磨,历史是无法改变的,我们前后读到的情节却是如此迥然不同,究其因,固然有史料新知的补充,更有政治立场、时代精神、哲学思维、科学发现的影响,最好的办法,是提供判断可能性,而非下绝对的结论,尤其是对充满神秘色彩的龙虎山。
“水太冷了。”叶子一声叹息。原来,仰望间,她白皙圆润的双脚不知不觉地泡在江水中许久了。我回过神来,叶子莞儿一笑,指了指水面,我才发觉自己的鞋子也成了水靴了。骄阳当空,天蓝蓝的,城里难得一见的那种蔚蓝,白云的倒影落在江上,轻轻地飘浮着,江天仿佛翻了个跟斗,分不清界线,分不清你我。
我突然想起刘白羽游历武夷山说过的一句话:“与其说带回一身九曲清气,不如说带回一颗水晶的心。”是的,那些沾染满污秽浊气的人,即使腰缠万贯,即使位居高职,一旦远离澄澈纯净的世界,又如何能感受到瑰丽壮美的人生?
未登仙岩前,我并不把这座仅仅324米的山峰放在眼里,同是巨石成峦,与武夷山的天游峰比较,它看起来不够厚重伟岸。一路攀援盘旋而上,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数了石阶,竟达588级,回头一看,深不可测,脚跟发软。
叶子则面色泛红,上气不接下气,到了山顶,双脚一软瘫坐在地。假如这壮硕级资深美女中途有了知难而退之念,如何帮助她撤回山下那才是个大问题。叶子似乎猜出我的心思,礼节性地一笑,满是汗水的脸蛋愈加通红:“谢谢,好在有你,不然那能见到这般风光。”
仿佛空谷来风,树木轻轻摇晃起来,有鸟儿响叫两声,没待你看清,已潜伏于草丛之中去了。俯瞰山下,沪溪弯曲如龙,江上的竹筏,像是龙的鳞片,不断蠕动变幻着。淡淡的云雾在高高矮矮的山头间穿行,峰峦像一位位论道的仙人,炼丹布化,修道授徒,自由自在,好不逍遥。岩壁上有一首诗咏叹此地的好处:“千尺云崖上,仙城白莲开。
徘徊临绝壁,好景胜蓬莱。”东眺“丹凤朝阳”,北瞰“七星拱斗”,仙岩之顶的兜率宫自是最佳站位。仙岩有过一幕生动的历史奇观:宋熙宁年间宝月禅师自闽来此建寺传灯授徒,随后有尼姑来山中修建庵堂,明嘉靖年间第十八代张天师在山顶兴建兜率宫,一时间,道士、尼姑、和尚云集,却也各得其乐,相安无事,潜修正果。是名山胜水吸引了信徒朝圣,还是宗教文化让山水增色;是自然净化了灵魂,还是凡尘终须归隐山林,恐怕难以理得清楚。
偏偏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是平日熟悉的一位局长打来的。还未待你回过神来,就是一阵机关枪式的狂嚷,指责我们单位打狗没看主人,理由堂而皇之,不满的是我们对其所辖下属部门工作的监督,大概担心会影响到他这位主官的政绩吧。我没有想到,局长的口气与日常判若两人,他甚至不给我任何解释的机会,一副咄咄逼人的姿势,让你无所适从。现实生活中,一个人的命运,并不能真正由自己主宰,所谓对错,道理的天平常常驻足于权势一方。
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悲哀,职业的成就感荡然无存,一时目光呆滞,手尖气得发凉,蒙蒙白雾漫过脚板全然不觉。茫然间,双肩像被气功师点穴般轻轻触动了一下,一股微薄的暖意生成。不知什么时候,叶子站在我的背后,双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肩膀上,像是加油,又像是安慰,一字一顿,平静地说:“我都听出来了,我明白你的心情。得失皆忘,宠辱不惊,这是龙虎山给予我们的启示。”
天色已近黄昏,下山后一路小跑,在最后的时刻赶上从鹰潭开往南昌方向的火车,终于在拥挤杂乱的车箱里找到了座位。一脸倦意的叶子兴致不减,清点着旅途中的种种乐趣。我得去找点吃的东西,并没有心思听她的唠叨。回到座位时,叶子的头倚靠着车窗,早已进入了梦乡。此时,与笑容一起挂在她圆圆的脸庞上的,一定是那句“得失皆忘,宠辱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