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河古城在我心
交河古城孤獨而淒涼。
外層的依稀綠色將它襯托得無比顯赫高貴,在熱戀的陽光中格外古色古香。一條上百米寬、三十米深腰帶似的城池隔開了這座廢墟與外面生氣蓬勃的世界。
假如不是隕落,不是遺棄,它今天不可能有如此的魅力,磁石般的光暈勾走了數以萬計的遊客心魂。兩千多年前,它是車師前國的都城所在地,此後為高昌國的交河郡治所,如今的面目大體是唐代的遺囑。它是被火毀滅的,這種火不是天上的陽光,而是人間的欲望。大約十三世紀末,天山北部的蒙古遊牧貴族海都、都哇入犯同樣為蒙古族統治的元朝控制下的地區,交河城便被兵燹毀滅。
它的隕落,卻正是新生的開端。要麼一個唐代的小縣城怎麼會如此名揚海外呢?死了,沒有朽去然後被得到承認,將生前沒享受過的溫存和皇冠一同贈予了它,此乃人間趣聞之一。為什麼許多有價值的東西或人現存的時候默默無聞,享受長期最不堪的折磨和掙扎,而偶然地拋棄人世,卻越來越受到人間的苦戀和懷思,乃至發展為寵愛?像這座古城一樣。
梵古活著的時候,為了將生命的激情塗在畫板上,窮不潦生,甚至為了愛之表白,割去了自己的耳朵。沒有人愛他,沒有人愛他的畫。在他自殺身亡以後,他的名字隨著日趨增價的向日葵畫而宏揚……難道一定要到人死後才懂得他生命的價值?一些人生前輝煌之極,死後比糞便還不如,而另一些人死後發出奇異的光亮,而生前卻被當作一塊隕石隨意地拋棄……望著交河,我想起的卻是卡夫卡、曹雪芹,還有——許許多多已經死去和還正在活著的人們。
登上最高的土台,眺望歷史面目全非的一角。
這似乎是被炮彈炸過的沙場,赭黃色的殘垣斷瓦,皆已碎泥淋漓。可以說,已找不出一座完整的住宅。高的、矮的;尖刀形、平臺式的、圓錐體的;孤獨的、串片的泥土凝作的疙瘩像一塊塊肉、骨頭般讓我感到親切而又寒心。
這就是我們的祖先生過火、睡過覺的地方嗎?
城毀人亡,誰是歷史的見證人?
泥土裡留著點點人間的氣息。這裡的泥磚和碎石,都成了考古學家的珍寶,他們年復一年地刨、挖、撿,依靠這些彩陶、石片等不起眼的物質,把消失了的靈魂破譯給活著的人。多少穿得花花綠綠的人不遠萬里奔赴這火洲,叩響這沉寂的土牆和亡靈,撫摸它、將它攝入心中;抑或將自己拙劣的名字刻在這他鄉廢墟上。
而一離開古城,他們就把什麼都忘了。
我決不能忘記陽光下的廢墟。我們這一代人也會很快走過人世,消失在天邊。我們至少應該留下點什麼讓後來者從中破譯,哪怕是頭骨或者未跌碎的眼淚。是的,難道我們不應該這樣嗎?難道我們沉溺於酒杯之中,將上天的叮嚀忘懷嗎?
從坎坎坷坷的臺階,從錯亂的牆影中,我隱隱約約地看出這裡的古房多為窯洞式的,曾經安插過不少佛龕,也就是說擺滿了千姿百態、媚意無窮的小菩薩。如今,陽光將這座已不再會拒絕我這位陌生人光臨的城市端到了我的面前。我沒有看到木料、玻璃,更沒有看到鋼筋混凝土之類的玩藝兒。除了泥土、更多的還是泥土。泥土可愛,泥土不朽!
彩菩薩被風剝落被手指劫走了,但那空空的洞穴,仍然是佛教輝映過的實證。佛,讓我想起了釋迦牟尼,讓我想起向西取經的唐玄奘,想起生命輪回之說。是的,生於泥土,死於泥土,除了泥土,也只有泥土!泥土,孕育我們也必定會掩埋我們。
一串串雜碎泥土塑像,站立在金色陽光之下,顯得十分樸實可愛。這陽光無邊無際地籠罩著,撫摸它們,如撫摸活的肉體,滿含著博愛和深情。這太陽的光澤 竟然也這般的土黃,與泥土一樣不朽。
一切最輝煌的東西都是最樸素的;一切爐火純青的物質最具有崇高意味。雖然一代代人已悄無聲息地掩埋在地下,如同內陸河消失在沙漠。可是這如肉如骨頭一樣聳立著的泥土塑像,也就夠讓我們驚詫不已的了!
日影西斜,五公里外的吐魯番新城之綠已化作一籠朦朧的青煙,飄然而去。而古城的投影突然顯得盤根錯節。殘廢了的土台、土堆、洞穴,在一抹抹夕陽的影子中東倒西歪,怪狀奇形,讓我分辨不清是牛是馬還是海獸,分辨不清人鬼和善惡。低頭尋找自己,自己已淹沒在它們的影子之中。
難道這古城的一切都有我,一切都不是我嗎?我到底在哪裡?
1987年,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