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著曠世的憂愁，在邊陲一座海拔五千五百余米的雪山腳下，我邂逅了一種供人飲用的紅玫瑰，並由此聯想起一份世間真情。

 

  其時，我們從一輛大巴上魚貫而下，精力充沛地沖進一座名叫“參靈館”的商場。在免費品嘗據說可預防高山反應的雪梨汁後，仿佛阿裡巴巴闖入寶庫，眾人的目光又不負導遊之望地為商場內琳琅滿目的物品所流連：各種紅豆杉木製成的杯具、產自雪山的珍貴藥材和寶藏。 

 

   商場正門，恰對著雪山雄偉的主峰，它宛如一柄巨扇兀然張開，與我們如此接近，放射出一種造物主般神聖而懾人的氣勢。那會兒，我看到門口那位梳辮子的納西族少女，身穿一件紅色的大襟衣裳，披一條雪白的羊皮披肩，呈片狀的披肩上，嵌著七個直徑約為三寸、以彩色絲線繡得十分規則精緻的扁平圓盤，每個小圓盤中心裝飾著兩條麂子皮細帶，這件“披星戴月”的藝術品以白色寬頻繞結於她挺拔的胸前，非常引人注目。少女的面前，擺著一張大竹篾，篾內盛著一袋袋封裝好的物什。


   少女適時地捕捉住了我的驚異，熱情的目光迎了上來，她介紹袋中之物，乃長於玉龍雪山腳下的野生紅玫瑰，每年春秋二季採擷，可以泡茶喝，並隨之遞上一個暗香浮動的小匾筐。我接過她的好意，審視手中的玫瑰，帶葉的花萼僅只小指甲蓋般大小，絳紫色的葉瓣宛如豆蔻少女緊閉，仿佛沉默的火焰，凝固的詩句。我猜想，它們定然是連著香氣被一道採摘了的。

 

   與以往所見玫瑰不同，它們是如此嬌小，讓我幾乎疑心是薔薇的一類。少女告訴我飲用方法：取八克沖入沸水，加蓋泡片刻即可飲用，清而不濁，和而不猛，清香四溢，具解暑醒味功效，常飲更有美容神效。

 

  我的腳下是一塊以至今存活的象形文字而聞名於世的土地。此間流傳著一個古老傳說：久命與羽排相愛，但受羽排父母阻撓，絕望之下兩人殉情而死，被居住在玉龍第三國的愛神遊主接納，兩人終於在開滿鮮花的國度裡幸福生活。據稱，這個東巴經記載的傳說，被後世青年男女爭相仿效，殉情者們在享盡了美食和甘霖之後，穿上新衣，向生命作最後訣別，然後，從玉龍雪山高處雙雙擁抱著同歸於盡。

 

  據稱，這種進入極樂世界的殊為莊嚴、神聖、灑脫的儀式，還有專門的殉情調，納西語稱“遊悲”。 



  我的目光再一次投向迎面的雪山，以及山頭那覆蓋的千年不化的皚皚白雪，想到這神聖的雪山曾收藏過多少殉情者年輕的肉體，心頭油然生髮出一種前世今生之慨。 懷著曠世的憂愁，我在江南的寓所沖泡了一杯來自雪山之麓的紅玫瑰，非為解暑，亦不為美容。

 

   一陣滾燙傾注後，美麗的花朵們在透明玻璃杯內舒綻開潔淨的身軀，水色因之亦蒙上一層淡淡的琥珀，並彌散出一種極為馥鬱的芬芳。它們在杯子裡熱烈地翻滾、旋轉、徜徉，仿佛是對生的逃避，又像是對生的依戀，像火焰在燃燒，像冰塊在碰撞，像熾熱的音符，像冷卻的岩漿。啊，我覺得它們更像仰韶著名的彩陶罐上鑲嵌的舞者，手拉著手旋舞歌吟在山澗水涯。

 

   我想，世間品嘗紅玫瑰者，定然是前往玉龍第三國的愛人。不然，這激情的杯盞有誰能夠享用，這濃郁的色彩又有誰能夠領悟。我確信紅玫瑰定然知曉愛人們獻身前一吻的悲悵與幸福，我確信愛人們定然是暢飲了如此的甘霖後，才像壯

士一般義無反顧無怨無悔。 

 

   我虛妄的靈魂於是聆聽到一種大音，仿佛用東巴唱腔詠唱的“遊悲”，它起句高亢、悠遠，似在嘶吼和呐喊；第二句用低音，加顫音，仿佛突然跌落深淵；第三句回環往復，低吟詠歎，似在悲咽與歎息，聽上去一字一頓，一字一吼，一字一詠，它在悲亢的末尾對我如此表述：世間所有的玫瑰都不復有那樣的香味。 

 

   我是塵世的苟活者，徒懷不能一醉的隱痛。仿佛今夜，只有在一尊虛妄的杯盞中，追憶那亦真亦幻的人生，並由此聯想起一句古老的讖語：滿口都是玫瑰花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