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華苓:霧夜牛津
黯黯的夜。漾漾的霧。
“我真的回到牛津了。”安格爾對我說。“三十年代,我在牛津,也是這樣的霧,也是這樣的夜。”
我們在霧中的石板路上漫步。黃中泛黑的古牆內傳出鋼琴聲。
“有人在練琴。我知道。這就是牛津的好。只要你進得來,你愛幹麼,就幹什麼。”安格爾說。“在這兒,頭腦和人品,比學問更重要。”
我們走過…一條一條彎曲寂靜的小巷。素白的梨花。中古的教堂。疏疏落落的街燈。
偶爾有一兩個身披黑袍的年青人從霧中走出來──牛津的學院人那種特有的走路姿勢:挺硬的肩,微昂的頭,自信而又瀟灑地摔著飄飄長袖,一步一步穩穩踏在占老的石板路上。
“這兒是雪萊的學院。”安格爾指著“大學學院”說。“他寫文章維護無神論,給牛津開除了。但是,現在,他們卻供著雪萊的雕像——他在水裡淹死的樣子,白灼灼的身子,美極了。”
“對學院的一大諷刺。”我說。
“很對。”
我們走過摩藤學院——安格爾的母校。
安格爾突然笑了起來。“這座高牆,我爬過——在深夜爬過。那時候,校門晚上九點就關門。”
“到哪兒撒野去了?”
他調皮地笑笑。“我和一個瑞典女孩子在河邊一塊兒騎車……”
“深夜在河邊騎車?放心,那時候我才十歲,還不會嫉妒。”
安格爾對我扮了個鬼臉。“我爬牆跳了下去,正好碰上學監!”
“好!受罰!”
“這回你可錯啦!學監對我笑笑說:‘不要告訴別人。”
安格爾尋找他昔日的酒吧。小巷一角,石頭小屋,小小的庭院——他突然停住了,大叫:“Turf!對!就是這兒!我常來喝啤酒一一從木桶裡直接流出的啤酒,是天下最好的啤酒!”
我們走進酒吧,一人要了一大杯黑啤酒。
“你喝不完,剩下的給我。”安格爾手捧自己的杯子,眼睛卻貪婪地望著我的杯子。
“對不起。”我笑著喝了一大口。“天下最好的啤酒,我可喝得完!”
“好!我們今天喝個夠!”他看看酒吧裡三三兩兩喝酒的年青人。
“六六年,我回來參加牛滓校慶,就在這小樓上住過一晚。聽見隔壁房的女人向窗外叫:George。上樓來!然後就聽見他們在房裡作愛的呻吟。我正好要出去,走過他們房門口,半掩著門,可以看見女人赤裸的身子,豐潤美麗的身子。沒看見她的臉……”
“她的臉大概不好看。”
安格爾大笑。“我就知道你會說那句話!我卻想像她的臉很美。你知道嗎?我夜晚醒來,就喜歡看你沉睡的臉。”
聶華苓與丈夫安格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