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叩南岳听雁声
上帝有时很不公平,一座城市与另一座城市的自然条件,可能天差地别。我们常常听到有的人说起别人的城市,目光中充满了羡慕感,尽管在那个城市人们生活的幸福指数并不如自己所处的城市要高。所谓内地,应是在这样的比较中给了沿海人自豪的资本,其实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只要适应就是最好的,不要以自己的标准去看待别人的感觉。
第二次来到衡阳时,衡阳还是没有飞机可搭,那时动车竟是连概念都还没有诞生。在飞机成为旅行主要手段的年代,地处交通要塞却没有航班的衡阳反让人感到不方便,同样从长沙下了飞机转到前来接人的汽车,和十年前那次来衡阳比起来,一路的不同只是国道与高速公路之别。这个历史上兵家必争之城,其吸引外人的最主要魅力却是衡山,中国的五岳之一。
在一般人眼中,比起泰山、华山、恒山、嵩山,衡山的名气是最小的。我问过爱好旅行的许多朋友,到过衡山的最少,虽然有“五岳独秀”之说法。南岳虽然也古木参天,幽径重重;虽然也云涛拂袖,瀑声雷动;虽然也峰岭巍峨,寺院遍布。最为其争得名气的当属佛道共存,且为天台宗及禅宗南岳、青原两系之发源地,其信徒甚至遍及海外,每年都有不少日本、东南亚的客人来这里寻根问祖。
我十年前就到过南岳大庙,规模的确庞大,据说始建于隋末唐初,九进四重,雕梁画栋,蔚为壮观。这一次,从长沙一路过来,未抵山门,斗大的红底黄字的“香”字以及求财神兴旺发达之类的广告牌充斥公路两旁,数百家连成一大片,在中国可能算得上是一大奇观吧?同行的宁波友人感叹,如此阵势,就是香火极旺的海上仙山浙江普陀山也不可比拟。
我不是佛教徒,衡山大庙的签自然没有去动的念头,人生在世,富贵由天,有些东西是无法强求的。再说那一次我是坐车上山的,按照传统的说法,诚心诚意的善男信女是应当步行进香的。在大庙的殿前,几位穿黑色衣服的农妇进入了我的镜头中,她们三步一跪,起身后口中念念有词,紧接着又是三步一跪,那虔诚的神态,一点不亚于我在拉萨大昭寺见到的那些藏民。
但是衡山的签非同寻常,有两个影响中国现代历史走向的关键人物都在衡山求过签。1908年,15岁的少年毛泽东,曾与两个弟弟一起跋涉百余里来此烧香为母亲求平安,这三个湘潭乡下的孩子,非常虔诚,虽然路途遥远,每走十几步就向南岳方向跪拜一次,也许心诚则灵,回家以后,母亲的病竟一天天好起来,于是,便有了母亲带着他们上山返愿的故事。毛泽东后来回忆说:“泽覃、泽民两个弟弟是出了大力的,一路上主要由他们用滑杆抬母亲上山的。”当然,那些烧香祀奉的牲礼是由大哥毛泽东来挑的。青年毛泽东奔赴长沙、北京等地,求索革命真理,领导革命活动,认识水平与思想境界突飞猛进,甚至主张破除迷信,解放思想,这是后话。
另一个信奉算命风水的大人物是蒋介石。1937年,蒋介石第二次来到南岳,共住了五天。先是在山下的何键别墅召开南岳军事会议,随后分别接见湖南将领,封官许愿,分化瓦解,不久后,何键的省主席一职也就由张治中取而代之了。心中的一块石头下地后,蒋介石得了点空闲,便上山去散散心怀。他与宋美龄先到南岳大庙祭祀,随后到了上封寺,抽了个签,其签文:“世上杰出伟人才,荣华富贵天安排。目前凶吉何能避,飘洋过海免灾难。”谁都能够闻出七十二计走为上策之含义。和尚虽在旁善言巧解,蒋介石心里总归落下疑惑。1949年,大势已去后逃往台湾的他,如果联想起这次难忘的衡山之旅,一定会感慨万端的。
我不是在为庙祝们招揽生意,而是说明衡山非同一般。同在湖南,张家界的自然景观是无以伦比的,但缺乏人文的支撑点,就如有些漂亮美女虽然养眼,却难以交流,因为一开口学识水平立现。与衡山的人文内涵一比,张家界更像是个纯朴的村姑;而与江西交界的井冈山,则因有了秋收起义、井冈山会师、建立革命根据地而成为红色圣地,广受主流社会器重与推介,其政治意义大于自然与文化景观价值。与之相比,衡山老矣,这一种老不是老态龙钟,而是老成持重,是高人不语。千百年来,衡山阅尽人间冷暖,历经时代风云变幻,早已荣辱不惊,凡事淡然待之。
你可以批评衡山对外宣传有许多不足,与时下的创意时代有点距离,却不可否认,正是这一淡定泰然,使衡山在民众的中心视野之外,换得几分安静,如同林间清泉,潺潺而走,不动声色,却凉在心头,回味无穷。曲指一数,南岳从古到今,人文荟萃,李白、杜甫、韩愈、朱熹、欧阳修、黄庭坚、张居正、魏源、王船山、谭嗣同、毛泽东、周恩来等历代名人都与之结下缘份,他们共同高举起了一座名山的文化旗帜。
衡山之南衡阳城。自古有城市以名山扬名之说,因为名山效应,湖南的大庸易名张家界市,安徽撤销徽州地区设立黄山市,福建的崇安改称武夷山市,便是沾光借力的典型例子。衡阳与衡山,可以说是交相辉映,相得益彰。此行参加会议,听衡阳市委书记介绍,文化衡阳最值得当地人骄傲,中国古代四大发明有其一,四大书院有其一,十大元帅有其一,特别是拥有两座令人仰止的“高山”――衡山与王船山。
书记说得幽默,细细品味,却是实话。影响人类文化发展史的造纸术发明者蔡伦是衡阳人,影响中国思想史演变的王船山(王夫之)是衡阳人,影响中国现代革命史的十大元帅中的罗荣恒也是衡阳人。说到湖南的书院,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长沙的岳麓书院,到了衡阳石鼓书院一看,不觉惊叹,这座宋代四大书院之一的名胜,当年毁于抗日战争的战火,尽管现在的建筑是重修的,原始文物存留不多,可那独立湘江、耒江分流处的突兀气势让人称绝,山虽不高,却饱览四周秀色。临水近城,又没有喧扰之困,恰好可静心研读;晓风残月,吹绿对岸平畴,好伴一心读书郎。衡阳是湖湘文化的发祥地之一,一点不假。
这座有着2000多年历史的城市,给我最深记忆的不是三国时期刘、关、张的刀光剑影,不是吴三桂另有企图的兵戎相见,而是抗日战争最震荡人心的情节之一——衡阳保卫战。
1944年七八月间,处于强弩之末的日寇露出最凶暴的嘴脸,企图打通华北至越南的大通道,以对中国战时陪都重庆形成威逼,就是在衡阳这一兵家必争之地,守城的国民革命军第十军2万多名将士浴血奋战47天,直到最后城池失守,伤亡惨重。但战斗粉碎了敌军一天可以拿下衡阳的神话,有效地牵制了日军5个师团和重炮部队的前进计划,赢得时间让美军顺利攻下缅北密支那,从而扭转了中缅战局,这一惨烈的战役被史家誉为东方的莫斯科保卫战。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授予衡阳“抗战纪念城”,这在当时的全国城市中是唯一的光荣称号。
如今,蒋介石题写的纪念牌重新矗立,历史的焦距再一次拉近史实。在衡山的何公馆,许多游客在一幅面积达四五平方米的作战地图前留影,我也不例外地挤进排队的人群。从1930年到1944年,蒋介石曾五次在此召开军事会议,其中的第一次,代表中共中央的周恩来、叶剑英出席了会议,会上作出国共合作成立南岳游击干部训练班的重大决定。在磨姑仙境景区,抗日名将宋哲元为纪念七七事变中壮烈殉国的佟麟阁、赵登禹两将军而修筑的双忠亭、纪念碑,于青松翠柏的掩映下逾显庄严肃穆。我看见周边的游人,到此都放慢了脚步,欢声笑语嘎然而止。沉默间,我双手合十,向先辈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曾经读过一篇文章,作者是一位在衡阳保卫战中牺牲的营长之子。多年来,这位老人一直在寻访有关父亲的遗迹,当他来到衡阳城郊的衡山余脉雨母山旧战场,发现这里已经挂上了经济开发区的大牌,向附近的居民打听,皆表情愕然,一无所知。往事如烟,血迹总会被时间冲涮得不见踪影。当年的将士,绝不是为了后人的缅怀才踏上浓烟弥漫的战场的,在民族危难关头,他们义无反顾,体现出中华男儿的刚强血性,甚至不惜献出年轻宝贵的生命。遗憾的是,作为后来人的我们,并没有都学会感恩,这种感恩不是清明那一天的集体祭奠,而是一种自觉的心灵敬畏。衡阳保卫战的枪声早已消逝于历史深处,不是说青山有幸埋忠骨吗?因为抗日战争,衡山无意间树立起一座人世间永恒的纪念碑,但愿有更多的青年人前来寻访先辈的遗迹,接受灵魂的洗礼。
衡阳在今日中国的经济版图上份量不重,据说在今日湖南的经济版图上也已失去老二地位,三湘大地的聚焦点,自然是风生水起的长(沙)株(州)湘(潭)城市群。衡阳的难逢之机也许在于武(汉)广(州)高铁开通运营的商机,这个城市毕竟是粤港暖风北吹湖湘的最前沿,可见衡阳的地利不只体现在军事方面。而在城市推广方面,“文化衡阳”依旧是一块金字招牌,抗战传奇对于吸引台商尤其可以达到情感认同的作用。在台湾,出生于香港九龙的“外省人”马英九的父亲是正宗的衡阳人,“诗摩”洛夫和言情小说“师奶”琼瑶也是衡阳人。
琼瑶的43部小说多数被改编为电影与电视剧,自改革开放之初风靡大陆,家喻户晓,至今余韵不绝。而对洛夫恐怕知道的人就不多了,其实他是文坛一位更具重量级的人物。洛夫1928年出生于衡阳,1949年赴台,他毕业于淡江大学,1954年与痖弦、张默联手创办《创世纪》诗刊,并长期担任总编辑,主要作品有《石室之死亡》《无岸之河》《灵河》《时间之伤》等37部诗集,对台湾现代诗创作影响巨大,被誉为白话文学最有成就的诗人之一。1998年在国立华侨大学举办的世界华文文学研讨会上,我专访过洛夫先生,一头银发的他童心未泯,声音洪亮,活力不减当年。当我问及他为何在70岁高龄时移民加拿大,他笑着说,为求宁静,他自愿二度流放,不过,他只是把书桌放在了温哥华。他把从衡阳到台湾看作是第一次流放。两岸关系尚未解冻的年代,他特地来到香港眺望大陆,并写下著名诗篇《边界望乡》,1988年当他首次回到老家时,母亲已经去逝了,不能尽孝,铸成他一生无法弥补的遗憾。洛夫先生特地从加拿大给我寄来了晚年力作《漂木》和一件书法作品。潜心书艺是他晚年的又一乐趣,其灵动肃散的书风颇获文坛好评,代表性作品还在湖南洛夫文学馆等地展出并获永久收藏。
一个洛夫,足以令我对衡阳文化肃然起敬,何况衡阳可以言说的东西太多,即使是很不起眼的景观。我说的是回雁峰,城南湘江边一座不及百米的小山,却名列南岳72峰之首。《衡阳县志》记载:“自唐以前,皆云南雁飞宿不渡衡阳,故峰受此号。”唐朝王勃《滕王阁序》句曰:“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回雁峰的史迹毁灭于日军的炮火,现在的建筑物是1965年在中共中央中南局书记陶铸的关心下得以重建的。一路入山,我希望看到的壮观雁阵始终没有出现在天空,感觉中掠过脑海的,却是雁声啁啾,不绝于耳。无数的台阶、苍莽的古松,茫茫的云海,险峻的金顶,于小心翼翼中向上攀登,驰目四野,雾里看花,至峰顶,壁立千仞,云龙翻转,水珠湿衣。一行人气吁喘喘,神情未定,并没有等到“一览众山小”的意境出现就匆忙下山。后来,我在峨嵋山也有类似经历,以至记忆里的印象,一直把衡山与峨嵋山的景观混淆起来,实在很不应该。
南岳号称有“八绝”:祝融峰之高,方广寺之深,水帘洞之奇,藏经殿之秀,禹王城之古,试心桥之险,龙凤瀑之雄,麻姑仙境之幽。这种概括是古代文人的噱好,再一般的地方,只要有点古意,当地名仕自然会极尽才情,借景扬名的,所以这类概括对没有到过的人来说仍缺乏具体的吸引力。南岳的自然风光没有给我留下特别深刻之处,真正震颤心灵的,倒是那些由著名人物与重大事件交织的,穿越历史文化云烟的“雁过留声”。
时间是无情的,十年前的游历,由于是衡阳媒体主办的全国性活动,随团走动,看庙观峰,拍照留影,吃饭喝茶,皆集体行动,无需为订备车马奔波,为景区门票排队,是否过于方便的经历容易忘却,我不敢妄下结论,印象深刻的反而是一位名叫小艺的导游。她是衡山本地人,个子不高,五官清秀,算不上漂亮,声音也不特别甜美,但她在景点介绍中的分寸把握得当,言语间流露出的对家乡的热爱,对名山的自豪,对客人的尊重,让我们一群八方来客异口同声称赞不已。十年间,我并没有再见过她,她给我寄过衡山的宣传小册子,而她的形象已日渐模糊。
相互间有过几次电话或者短信的节日问候,知道她的单位已经改制,不服气的她,在家人的支持下办起了自己的旅行社,当起了老板,而且生意越来越红火,还当选为当地的人大代表。说句实话,提及衡阳,我自然会想到她,而我对她的了解却是如此浅薄,或者说我根本不了解她。此次重游衡阳,我试着打了个电话,没想到她马上认出了我的声音。第二天,她和一位同事专程驱车二三十公里从衡山过来看我,若不是电话中描述衣着特征,我是没办法认出她来的,我估计她也一样。我们在酒店大堂聊了半个小时,问些工作的近况,她又匆匆地往回赶路了。人世间萍水相逢,旅途中初来乍到,一个笑脸一句问候,平淡如水,却足以记挂一个城市许久,这就够了。
近日读了画家黄坚兄的一篇散文,对文中所言“这是自己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叩访衡山”颇有同感。归途中,接到小艺的告别短信,大意是希望今后还来衡阳,十年后再见。我没有马上回复,我想,人生中要做的事件很多,要去的地方更多,自己也许不大可能再来衡阳的,尽管衡山永远在那儿,美景永远在那儿。
“寿比南山”,这句古已有之的俗语在今日的商业环境中,地位更加显赫。真正的南山在哪里?众说纷纭,而衡阳人搬出史料与古代石刻力证,“寿岳”正在成为南岳的又一形象代名词。2000年10月,首届中国南岳寿文化节隆重开幕,“中华万寿大鼎”应运而生,9.9米高、56吨重的大鼎寓意五十六个民族九九归一国家一统,聪明的衡阳人取毛泽东书法中的“寿”字铸鼎,接合《隋书*经籍志》所言“衡阳山所对应天上二十八宿的轸宿,主人间寿命”,正宗之意,尽在不言中。小艺在那次千年祈福法会期间给我寄来一张印刷有衡山标志的法会金属纪念卡,说是祈过福的,祝好人一生平安。对护身符之类的东西,我一向不在意,令我感动的倒是她待人的那份真诚,因此我一直珍藏着。哈!不是说人在江湖要有靠山吗,起码,俺身边靠的可是煌煌一座衡山。
名山衡山,名城衡阳,“我走了/走了一半又停住/等你/等你轻声唤我”(洛夫:《众荷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