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仨,在迪拜
“徐克,你看外面!漆黑一片,沒有路燈,沒有電線杆,只有在路上行駛的車燈。這麼靜謐,感覺很迷離,很神秘。”在我前座的徐大導演覺得我大驚小怪,不疾不徐說:“新疆也是這樣呀!”他在新疆拍攝電影《七劍》,待了很長一段時間。
過了一會兒我又說:“在這沙漠地方,萬一車子拋了錨,或其他原因,把我們給扔在外面那可怎麼得了?”徐克語調平靜地說:“那就是一個故事啦!”到底是大導演,什麼事情都能想到故事和電影。我旁邊的施南生,這兩天出出進進忙著,很辛苦,正閉目養神。
這次迪拜電影節大會頒發“亞洲電影終生成就獎”給徐克。我是因為從來沒到過中東,所以跟他們結伴而來,同時也可分享他們得獎的喜悅。
到了迪拜的頭兩天,眼睛所接觸到的都是摩登建築和所謂的七星級酒店。每家酒店都極盡奢華之能事,有的裝飾得像水族館,客人可以一邊吃飯一邊觀賞深海魚。有的金碧輝煌,酒店門前那許多和真馬一樣大小漆成金色的馬匹,栩栩如生的奔跑狀,異常壯觀。
我住的酒店,周圍是引進的海水,客人可以坐上小船到隔壁的酒店和商場,像威尼斯一樣。更奇特的是,在一個大商場裡,他們打造了整個滑雪場地,就像電影佈景一樣,隔著玻璃窗可以看到穿著厚厚滑雪衣的人踏著滑板從小山丘上滑下來。這裡用金錢堆砌出他們的夢想,就像拉斯維加斯一樣。
我看不到中東式的傳統建築,感覺不到阿拉伯世界的神秘氣息,有點失望。但是在去會場的車程中,那屬於中東的氣息越來越濃厚。
車子在行進中,靜靜的,沒有人說話。我暗自慶倖自己這次不是主角,心情既輕鬆且愉快,我不需要準備臺詞,也不必做鎂光燈的焦點。
一九八一年夏我從加州拍完《愛殺》經過香港,和他們在尖沙咀巷子裡的酒吧見面。南生一頭短髮像個男生,穿著新潮,徐克留著鬍鬚戴著太陽眼鏡,旁邊還有鬈毛岑建勳,他們既有型又特別。第二天約了徐克在半島見面,他把眼鏡除下,我發現他的眼神很有靈氣,他就是用這雙眼睛觀察演員的特質。
第一天到片場拍《新蜀山劍俠傳》,他問我可不可以赤腳拍攝,我覺得這個提議太好了,馬上就把鞋給脫了。因為演的是仙女,一進片場就給吊上了鋼索在空中飛來飛去,好像整部戲裡才走了三步路。我每天半夜四點到片場化妝,有時候等了一天都拍不上幾個鏡頭。
有一次我在徐克面前大顆大顆的淚珠往下滾:“我化好妝頂著又高又重的假髮,在戲裡吃苦我一點不怕,不要把我的精力耗在戲外。”在片場威武神勇的大導演這時倒退一步,一對五爪金龍在空中亂晃,驚慌失措地說:“我最怕女人哭了!”我見他這樣,反倒不好意思起來。
第二次見南生,是在嘉禾片場。我趴在高臺上聽徐克說戲,一眼瞥見從外面走進來的南生,她穿著一套緊身窄裙套裝,腳踩尖頭細跟的高跟鞋,陽光灑在她身上。我從較暗的片場往外看,她的身影周圍閃著金光,仿佛是從天外來的女鬥士。
我跟她是不打不相識。一九八五年拍徐克的《刀馬旦》,戲快殺青時,她找我去英國剪綵,我打著如意算盤想剪完彩就直飛美國。偏偏徐克的戲沒拍完,還得再飛回香港。到英國的第一天早上,她一個人很優雅地在酒店的泳池邊吃早餐。
我走向前抱怨行程安排得不妥,讓我舟車勞頓。沒想到在我眼裡一直是女強人的她竟然哭了起來,這倒像是我欺負了她。後來才知道那天是她和徐克的結婚周年,她因為一個人度過而感到難過。這次我們開始互相體諒對方,從此成了朋友。
我和徐克、南生合作過很多好電影,因為這樣,我們三個人經常相聚在一起。一路走來他們對我的人生有很大的影響,因為他們,我在香港生了根。
車子開到會場之前,經過一個個關卡,他們跟我們要證件,我們都沒帶,南生說一定會讓我們進去的,結果給盤問了半天。這裡不像香港,他們可不認識我們。我說:“還好這裡沒有戰爭,要不然夜裡這樣一關關過還真嚇人。”原來是有官員要到,所以保安特別嚴謹。
好不容易到達目的地,見到一座像是古代的城門,前面沙地上點滿了蠟燭。進了城門,走道兩旁,鎂光燈劈裡啪啦地閃個不停。我們踏進露天的沙漠會場,像是走入一度空間,那裡燈火通明,音樂沸騰,偌大的場地,一個大布幔上打著藍色巨型的馬頭。
人們拿著酒杯開心地寒暄、拍照、跳舞。我抬頭望著天上一顆顆又白又亮的星星,就像灑在銀河裡的鑽石,仿佛天地與我同在,我也不自覺地跟著大家一起隨著音樂的節拍舞動。
在沙漠地帶晚上氣溫很低,南生冷得直發抖,每當微風吹過,她就說:“這寒風真是刺骨!”我看她冷得不行,就拿我的披肩,裹著她一身黑色PRADA套裝的身體。徐克見我穿得單薄,把他的黑毛衣脫下給我套上。
臺上終於報出徐克的名字,我趕緊拿著相機走到台前幫他拍照留念。他說了些什麼我沒聽清楚,一聽到南生的名字,立刻豎起耳朵仔細聽。他感謝南生多年來對他無私的付出和全面的支持鼓勵,讓他能專注地把自己的生命和事業向至真、至善和至美推進。
他說沒有她就沒有他站在臺上的那一刻,他高興在這重要的時刻與她分享“終生成就獎”,同時謝謝她這些年來帶給他的力量和智慧,最後他大聲說:“謝謝南生!謝謝大會!謝謝迪拜!謝謝青霞!”最後一句是我加的,他沒有謝謝我。南生從椅子上跳起來跟所有的觀眾揮手,觀眾也報以熱烈的掌聲作回應。我走回座位,看到我那大紅花披肩攤在地上,內心暗忖,怎麼這會兒她又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