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河
我在這裡。七月,我在一月的河流。南緯22度54分,西經43度14分。這麼說就覺得你須要用人造衛星來搜尋我。就覺得你如果用google earth,把地球放在顯微鏡下;隨著焦距的調整,或許你就能在一條瘦河畔的草棚底下發現正抬起頭來等待你的目光的我。
冬季的里約熱內盧陽光充沛,雨也下得很慷慨。那些我在赤道上見過的許多植物,比如棕櫚,蘇鐵,朱槿,九重葛,紅芋葉與無數蕨類,在這裡都因營養過剩而長得形態懶散,有點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意思。河岸的樹上每天有許多小得像精靈一樣的猴子在縱躍奔竄,它們目無表情,如同森林中的巫族,每一隻看來像戴了個畫在指甲上的臉譜。
我看過這些猴子傍晚時沿著電線杆上的電纜攀行,如同忍者一樣悄悄潛入人類文明之中。它們不像我在英國郊區的院子裡看到的那些捧著堅果在打聽消息的松鼠,它們並不友善,且行走無聲,目光沉沉,安靜得像是正在讓自己消失。
好幾次我站在樹下與它們對視,都想起《幽靈公主》裡那些通體半透明,頭顱轉動時會發出計時器運轉之聲的森林精靈。嘀嘀嘀,嘀嘀嘀;順時鐘,逆時鐘;正計時,倒計時。
我把博爾赫斯也帶來了。坐在這裡讀拉丁美洲作家,矯情但應景,就像女人到了這裡的海灘就該穿比基尼。對我來說,這裡的人們確實充滿異域風情。年輕人大多健美而野性,穿得很少,吃得很多,肉食。眉稍眼角多有豹子般貓科動物的氣質,兇猛而妖嬈。
看到了嗎?我在這裡,巴西利亞時區,GMT-03:00。這麼說就覺得你應該以逆時鐘方向轉動你的地球儀。當你在今夜的夢裡收拾我留在窗臺上的殘影,我還在你的昨日,乘坐直升機盤旋在科爾科瓦多山的耶穌像頭上。真惱人,即便高於這世上最巨大的耶穌像也依然離天堂很遠,並且自覺如一只蒼蠅,擔心會被耶穌揮掌擊斃。
觀光常常是行旅中最無趣的事,這時候我最需要一副墨鏡去掩飾自己的心不在焉。當人們在那巍峨的耶穌像下模仿神子的動作,紛紛對人世敞開懷抱,我想到的是來時路上遇到的一隻匍匐而行的樹懶,還有街上那些隨處可見的塗鴉。這是一個精力旺盛的城市,路上有許多穿著人字拖的男男女女,好像大家都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到海邊狂歡。
耶穌住在山上,舉頭三尺有神明;富人區背後有貧民窟,住宅旁邊有河流,猴子與野豬。你也許會聽到槍聲,卻不會知道中伏的是一頭野豬抑或是一個毒梟。
來了一周,下榻的地方臨河。那河流水色混濁,兩岸各有一排半身泡在水裡的樹。它們枝繁葉茂,彼此勾肩搭背,像一群在河中泡澡不願起來的卷髮小夥子。這條瘦河十分安靜,七月的風在水面航行,冬季把手伸入水裡,撥弄它,以致那水看來冷而神秘,有時候會讓我懷疑水裡藏了巨蠎Anaconda。
不管怎麼說,這裡是魔幻現實的發源地。我在這裡便不免心不在焉,終日耽於奇思異想。只要想到在這麼狂野而好逸惡勞的美洲大陸,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又那樣地翹舌拗口,吵吵鬧鬧,瑪律克斯竟然寫了一本叫《百年孤獨》的書,這就會加深我對這地方的好奇與嚮往。當然還有博爾赫斯。他在談話錄中說了好些讓我印象深刻的話。其中有一句他是這麼說的:我們都活在時間裡。
說得多自然,像是在說“我們都活在空氣裡”。
都說了這麼久,還沒找到嗎?在這兒呢。在漂流的時間裡,在靜止的空氣中,在六十多億人口群居的行星上。我正捧著一個椰子,在享用我杯水車薪的靜寂。
注:葡語Rio de Janeiro,意即“一月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