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觉成都
在成都天天吃紅油。麻辣火鍋慕名已久,來了才知道這火鍋和我們那裡的是兩回事,根本無所謂湯底,滿滿一鍋都是油,色澤豔豔,紅著。我想起我們那裡說不湯不水,是說事情做得兩頭不到位;這裡的火鍋卻叫我覺得如火如荼。那紅油的透明度,我看進去,如注視煉獄中煮人的油鍋,吃得好忐忑,咽下去一肚子的罪惡感。
四川的飲食於我有很大的文化沖突,過去幾年我吃得極簡極淡,尤其是蝸居木屋的歲月裡,對吃更是無欲無求,往往是一把青蔬往開水裡略燙,加點醬油橄欖油便可作一餐,飲食可謂簡陋。腸胃如此清修,一年半下來,已快要不食人間煙火,對葷對油都生抗體,特別忍受不了油膩的食物,從此煎炸之物再引不起食欲(再見了肯德基,再見了天婦羅);尤其甚者,經過夜市裡賣油炸小食的攤子,胃囊會微微抽搐,快走吧再不走這胃便要不吐不快地磨難人。
可成都卻是這麼個地方,十步一家火鍋店,路過者都要被店裡溢出的油香熱情擁抱一番。那油香有股辛辣味兒,照頭照臉,站久了真覺得身體髮膚都沾香不少,自覺像是從紅油鍋裡逃生的泥鰍或青蛙,身上總透著油味辛香味。
這跟老家那些印度餐館很相似,那些店裡的印度煎餅現做現賣,煎餅用牛油,麵團翻來覆去,油煙上窮碧落下黃泉,店裡的人和物無一倖免,都得沾染那牛油的濃情厚意。
川菜偏麻重辣,這我是不怕的。到底是用朝天椒拌飯培訓出來的南洋行者,酸也好辣也好,舌頭味蕾無懼世間一切暴戾;倒是怕甜怕膩,甜是百味中的讒言,膩是芙蓉帳裡的春宵,都牽牽絆絆,總要在舌床上繾綣很久。可看川肴無油不成無辣不歡,紅油花椒辣子與鹽巴都大鳴大放,用得好不揮霍,不由得為川廚那股蠻勁皺眉了。
而我特別生那紅油的氣,朋友說這家毛肚好那家黃喉賣得馳名,還有牛肉泥鰍和青蛙,端出來了都泡在紅當當的一鍋油裡,好象不那樣做便會辜負好食材,這真有點偏執呢。
因著那辣與油的情意結,川菜的色相一般偏紅,肉辣菜辣豆腐辣,紅為預警之色。朋友帶我去嚐串串香,便是把串在竹簽上的所有葷、素、鮮全往紅油裡投身,油深火熱,拿起來後有人再往另一碗被稱為蘸料的油裡二度沐浴,也可以沾幹料(搗碎的幹辣椒和花生仁等物),自焚似的把食物往嘴巴裡送。
向我薦食的友人看來好此道,可他承認也有腸胃受不了鬧革命的時候。至於我,顯然舌頭要比腸胃好商量些;把關的輕易放行,負責消化和吸收的臟腑卻未必妥協,於是這些天胃痛頻仍,自覺猶如自殘,真造孽。
記得第一次吃麻辣火鍋,是11年前在臺灣的事。請客的人點了個中辣鍋,我後來只知其麻而不知其辣,但記得那鍋裡的湯紅則紅矣,卻遠不如成都所見的油層那樣厚,或至少,當時鍋裡的油香並不粘人附體。我知道這要說出來了,成都朋友們肯定要嗤之以鼻,說那不正宗。
我自己並不在意這個,饕餮的是美味而已,怎麼還得替食物講究起血統來。再說,我以為天下佳餚在成為“正宗”之前,一直都在調整和改良的演化中,倒是套上了“正宗”這長得很像王冠的金箍以後,從此有了血緣,遂被鎮在五指山下動彈不得。(想起北方友人對我強調:北方人做的餃子才是最正宗的。嗯,朋友,我愛吃的是好吃的餃子,而已。)
在成都呆了不久,嘗過的當地食物並不算少。象兔頭、鴨唇、青蛙這些“稀奇古怪的”食物,我都一一嘗過。至於黃喉、毛肚、雞肫、鴨心、鴨腸這些內髒,甚至豬紅,這些天被我吃進肚子裡的,大概已超出我過去三十餘年所吃的總和(吃的時候,我每夾一箸,心裡便慘呼一聲,脂肪啊脂肪,膽固醇啊膽固醇)。
朋友多日來招呼我吃香喝辣,之後興致勃勃,要我選出心目中的此行三絕。我什麼都不好說,但我自然會記得朋友的父親殷勤做的餃子;記得洛帶古鎮那裡有家生意很好的客家店,面皮湯和薰鴨都做得很不錯;懷遠古鎮的葉兒粑要是不那麼油膩,我肯定會吃得更快樂些;賣龍頭小吃的流動攤販把山楂、砂糖、幹葡萄和花生碎撒在漿糊那樣的藕粉上,做法簡單味道卻很了不起。啊,還有,天黑了才開始在街角做生意的燒烤也挺不賴。
我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記起的是這些,而不是那些早已遠近馳名的川食。也許是因為我想念的是吃這些東西時的情景和氛圍;喜歡夏夜裡站在街角吃一碗甜甜的藕粉,再拿著一把羊肉串牛肉串黃喉串木耳串雞肫串,邊吃邊走邊說邊笑……在回去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