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譴的龐貝古城
對我來說,旅遊的樂趣是不斷發現各種奇異的景象,和體會不同的新鮮事物。每當我接觸到一個新地方,總多少和自己過去的瞭解有點差距,加上身臨其境的真實感,就像把焦距模糊的鏡頭,一下子作了適當的調整。刹那之間,鏡頭裡的影像山明水秀,輪廓分明起來。那一刻心中的充實感,不是任何現代科技產物——攝影、電視、電影,身歷聲銀幕的效果,所能完全取代的。
我一直以為龐貝這個埋在地下兩千年的古城,遍地都是陰森恐怖的氣氛,灰蒼的天空裡,維蘇威火山獰惡如怪獸般,在一旁怒目斜視。出土的古城一片死寂,寸草不生,殘骸四處,倒臥在頹垣下,裹著厚厚的石灰岩。遊客們緘默而斂容的穿行,在這個沒有聲音的廢墟之中,輕輕的咽下喟歎,深怕吐出一口大氣,就會把那沉睡的維蘇威火山驚醒,再施一次噴火暴行……誰知,等我親臨這個古城,感受卻完全異樣。
1982年8月12日,也就是距離上一次火山爆發,西元79年8月24日後,一千九百零三年的前十二天。柏楊和我,來到龐貝。
近午之前,我們到達目的地,嚮導在進入龐貝之前,特別叮嚀一番,教我們務必要跟著隊伍前進,萬一脫隊,將有摸不著門路出來的危險。一聽之下,更令大家提高警覺,不敢大意。
出人意外的是,進了出入口,並非通往地下,而是穿過一條上傾的斜坡。走了一段幽暗的路,忽然眼前一亮,看到滿目繽紛的彩色世界。頭頂上有藍得像海一樣的天,遼闊的張開著,使你覺得自己突然站在一個超級龐大的話劇舞臺上,好似燈光師在佈景的天幕上,打出強烈的藍光,照得你目眩。
這種過分強調的寧靜感,仿佛預示著劇情的詭秘,開始令人覺得不安。更奇異的是天幕下的景物,一幢幢沒有屋頂的“房屋”,僅剩下幾堵牆,幾根半截的廊柱,一扇扇孤伶伶的拱門。牆上保留著清晰而生動的紅磚顏色,和斷裂的痕跡。如果不是我們清楚的知道自己置身於千年以上的廢墟,還真像是在一個尚未完工,正在搭建的新城堡之中。
穿過幾條窄窄的街道,這就是當年的商業區,街道兩旁對稱,矗立著一家家商店殘跡,店鋪門前有高出路面的人行道,正中央是馬路。這些景象令人聯想起
臺北西門町的昆明街、峨嵋街一帶。他們的共同特色是:店面的空間很小,看來真是鑽石地帶,大概地皮也很昂貴的緣故吧!
想到那年代的古羅馬人,男男女女身穿寬大而飄逸的長袍,在這裡採購日用品的情景,他們當時生活的富足是可以想見的。有些街道中間擺了錯錯落落的石礅,據說是便於雨天時行走之用,以免他們長長的衣裾遭泥水濺濕。
在住宅區中,我們參觀了幾所保存得較完整的住家,其中一所是當代最大的財主所有。屋裡有豪華的客廳、書房、無數臥室,牆上留下巨幅壁畫,屋外圍繞著高大的廊柱,中央有個像中國式建築四合院的天井。
建築師當年為瞭解決屋頂排水問題,特地在天井中間鑿一個蓄水池。池中擺設一尊黑大理石雕的人體裸像,池底鋪著整齊的拼花圖案磁磚,色澤到今天仍光潔如新,比我們現在一般家庭用的馬賽克還要考究。他們的住宅建材,一般都用磚、石,尤其是大理石,最為普遍,質感堅硬牢固,和我們明清遺留的中國式建築,柔婉細緻,大異其趣。
我們所見保存得最好的住宅,要算是當地一對鰥夫兄弟所擁有的房子。這兩兄弟是地主兼商人,他們經營房地產生意,同時還販賣酒和農產品。生活富裕,不虞匱乏,卻不知何故,從未娶妻。
他們平日盡情享樂,從形而上的藝術鑒賞,到形而下的飲食男女,都可以在這所房子裡找到遺跡。
大幅壁畫顯然是當年室內佈置的流行趨勢。鰥夫兄弟的大客廳裡就有兩幅:一幅畫著英勇的神童勒死大蛇.另一幅是俊美的男子跪地,向幾位手持矛戟的女子哀求。畫像的顏色十分鮮麗,線條細緻,人物造型,栩栩如生。只是我們不明白這兩幅壁畫的題材,和兄弟二人終身不娶的性格,是否相關。也許是富豪們自有他們不可思議之處吧!
這所房子挖掘出土時,發現了刻著名字的指環,才知道他們的姓氏是Vettii,一個名叫Restitutus,另一個叫Conviva。
他們的房子經過整修,和加蓋屋頂,現在看來仍然豪門氣象。列柱圍繞的中庭,花木扶疏,噴水池,雕像,一應俱全。在一根圓柱旁邊,走廊J二擺著一張大理石做成、四條腿雕著四隻立獅的圓桌,是他們宴會時擺飲料、水果之類用的。
想當年,男女貴賓雲集,衣香鬢影,端著酒杯穿梭廊間,偶爾需要停下來,順手在桌上選一串葡萄,送進嘴裡嘗嘗。此刻,輪到我們靠在桌旁小立,望著庭中景物,依稀想像當年Vettii兄弟倆生活的愜意,心中興起無限惆悵。
有名的春宮畫,就出現在Vettii兄弟住宅的僕人房中。當嚮導神秘的向我們宣稱,將帶我們到一個秘室的時候,特別叫媽媽們把同行的未成年孩子帶開。
大熱的八月天中午,在一間小屋子裡,大家先後擠進去看個究竟。除了牆上一幅雙人圖外,還有一尊半個人高的立體男子裸體雕像,誇張強調的男性,看起來有幾分滑稽的鬧劇感。
忽然,我的身後有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闖進來,他鑽到春宮畫前面,嘴裡嘰哩咕嚕一陣,又一溜煙跑了出去。屋外孩子胖胖的媽媽,正用著我聽不懂
的語言向兒子吆喝。這一刹那的春光外泄,大概孩子還沒來得及明白過來,已經被母親莫名其妙的罵去了。不急也罷,他還有長長的一生會慢慢的瞭解!
一千多年前的龐貝,已經不是單純的農耕漁獵社會,是一個多元化的政治、農漁、貿易、藝術、文化中心。從那38×142公尺廣場的多項用途,可以清楚的告訴你這一點。
留在牆頭的字跡,原是當年競選人,在廣場發表政見時,漆在上面的名字。你可以想像他站在高臺上,滔滔不絕的向聽眾們發表言論的英姿。聽眾們自由聚散,有的擁護,有的在下面發出噓聲。一千多年前龐貝的民眾,已經具有我們今日還在學步的民主體制了。
我們稍後在一家公共浴池中,還發現了一張供人浴甘休息的長凳,上面鐫刻著某當選人銘謝致意的詞句。原來除了廣場是言論集散中心之外,古羅馬人很喜歡公共沐浴,而公共浴池也是他們平日交換意見的交際場所。這位當選人無疑選了一個最受人注目的地點,使自己的名字在眾人之前出現,並提供了最實惠的服務,這真是高明的政治手腕。
古羅馬人重視體能訓練,所以廣場不但供人民做政治活動,也供人民做運動、競技、角力的表演,更是商業貿易中心,同時,也是政府發佈公告的所在地及訴訟裁決所。
這一帶向來人煙稠密,往來者眾,當然要有特殊的交通管制,所以在廣場的出入口處,特設了幾座石礅,以防止車輛進入,使廣場變成純粹的行人徒步區。
想起我們臺北西門町電影街車輛經常堵塞的情景,是不是可以仿效一下一千多年前龐貝廣場的做法,看來還真值得我們規劃交通的專家們參考。
宗教信仰,是西方精神文明的支柱,龐貝也不例外。廣場的另一項用途,是舉行盛大的祭典。因為附近就是龐貝最大的神廟,廣場中央更有一座龐貝最大的祭壇。他們供奉的神是Jupiter,Juno,和Minerva。前者是古羅馬的至高主神,後二者都是女神。Juno是Jupiter的妻子,專司婚姻,Minerva則司智慧,是提倡技術、工藝、發明的象徵。
遺跡的挖掘,反映出當年龐貝人的生活及社會,除了神權思想抬頭之外,一千多年前的龐貝,和我們現代的社會並沒有太大的距離。二十世紀科技昌明,神的權威和功能被削弱,神,從廟宇高高在上的神壇走下來,走向民眾,而現代入的苦難並未因此而稍減。
因為每一個時代,地球上不同的角落,總會出現一兩位愚昧、狂妄的野心家,他們一心要在人民的心目中,把自己塑成不死的神明,他們的祭祀不是在像龐貝那樣的廣場上舉行,而是在殺人盈野的戰場,和迫害異己的集中營、監獄之中。那麼,龐貝廣場前殘破的神廟,和這些現代神明相較之下,還是尊榮而高貴的。
參觀龐貝,有一件事,令我感到該為現代文明的進步慶倖,那就是我們現今的世界,已經沒有古羅馬時代,公然奴役奴僕的劣行。
當我們看到從火山灰中挖掘出來的屍骸模型,嚮導告訴我們,在一些豪門巨戶家中的僕人房內,常常發現集體屍骸。因為在火山爆發之前,龐貝已經得到了先兆,大多數人事先走避他處,只有少數人留守不動,而奴僕們是沒有選擇權的。他們不但命定要留下來受難,甚至有些主人為了防止他們藉機逃亡,還把他們集體囚禁起來。生而不能為自由人,死時骨肉相親。我們後人看到這些父子、母女、夫婦,手足相擁的情景,心頭禁不住一慟。
參觀龐貝城,令我們的感觸良深,當我們再次穿過廣場走向歸途,遠遠的望見如今已沉寂的維蘇威火山,山上一片灰青色的煙嵐,在澄藍的天空下,平和而寧靜,一點也不令人感到恐懼,誰料到它就是幹餘年前,使這一片繁榮沉埋地下,化為土石的極惡元兇呢?
龐貝城自1748年開始挖出第一座紀念物──一座133×104公尺,可以容納一萬二千人,橢圓形的露天劇場、一直至今還未終止。許多出土的遺物,都被送到鄰近的那不勒斯博物館收藏了。
歸途上,沿著那不勒斯港灣前進,車子飛馳,奔向羅馬。八月的炎陽如火,曬在融化的柏油路面上,這條公路就叫做日光大道。車窗外,海天一色,茫茫無際,我們已經把那個一千多年前玉石俱焚的古城拋在身後了。
世上遺留的古跡,往往是一個無可避免的人為後果,後人可以由此追蹤出一段歷史人物,或智慧良善,或愚妄卑劣的行徑。可是,龐貝城的災厄卻不合這個邏輯。它是冒犯了神明,遭到天譴?這個問題,誰能答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