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嘗異味
“民以食為天”,不可諱言,旅行的樂趣對我而言,除了欣賞各地山川風物之外,一部分還來自沿途得以嘗到風味不同的食物。平時在臺北,一定要上館子才能吃到的諸如義大利披撒、法國蝸牛之類,現在可以道道地地吃個隨心所欲。一向就是十足老饕的我,旅行之後,筋骨松活,腸胃消化簡直好到了極點,常常一早出得門來,遊不到一二處,就開始打聽食品店和餐館的蹤跡,路邊的攤位小販,對於我更發生強烈的吸引力。
一天,巴黎友人呂錦文帶我去遊鐵塔,在附近小攤上買了一紙袋炸洋芋條遞給我,我立刻當街就一條條嚼起來,吃到精光之後,巴不得把剩下在袋底的渣渣和鹽屑全倒進口裡。呂錦文看到我的饞相,連忙問我還要不要再來一袋,我說還要,他卻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說不可以了,因為等一下我會一路上鬧著要喝水。
果然,他話沒講完,我已發現自己口幹舌焦,幾乎整個喉頭都像被火烤過一樣。原來炸洋芋條看來簡單樸素,但在法國人的烹調技術下,就風味獨特,和別處西餐中供應的貨色,截然不同,香脆可口,引人入勝,無怪乎世界各地一致叫它做Franch Fried。只是這東西要趁熱吃,又因為是油炸的,所以吃完之後,上火的功力,立刻見效。
在觀光旅遊中,我和居住在當地中國人的口味,完全站在兩個相反的極端。我最怕朋友們帶我到唐人街吃中餐,原因很簡單,在國內一直吃中國菜,什麼蒸煮炒炸,無不嘗遍,正想利用這個機會多開洋葷,經由食道吸收一點西方文化。不料的是在外國的中國同胞,大概長期被三明治、漢堡、生冷帶血的牛排之類,弄得倒盡胃口,現在好不容易來了個同類,正好公私兩便,打個牙祭,一面溫溫故人情,一面做點胃口複健工作。所以十個有八個中國人,一看到你從臺灣來,一定拉你去吃中國館子。
在海外,我不喜歡上中國館子的次一個原因是,海外國菜價格既貴,又不夠道地。說來說去還是那個道地,我以為如果講究吃,就不要離開中國,要出外,就不能挑剔吃。據一些參加過旅行團出國觀光的朋友告訴我,有些人就是想不開,雖然到了外地,還是一味堅持要吃中國飯菜,旅行社的領隊為了不負眾望,每日總是席開數桌,在各地的中國館子打發三餐,非如此不樂。
更有些人一出國門就吵著吃不慣洋菜洋飯,我倒總以為愛國愛到這樣的地步,似乎還是呆在家裡為宜。總之,在飲食方面,我是主張入境隨俗的。不過,有一回我提出這個主張,被一位長期居留外地的朋友駁斥,他說,那是因為我出國還沒滿三個月之故,對一切都覺得新鮮有趣,等到三個月之後,開始思鄉,到時候情況就會倒過來的。我想他說得也是,天下的情況沒有絕對的。
我不想去唐人街吃中國館子的另一個原因——其實應該說是結果,因為那份感觸總是來自事後——是每上一次唐人街,我就感慨深一次,上多了之後,自然感慨愈來愈麻木,而麻木並不代表愉快。唐人街,China Twon,顧名思議,是個中國人聚居的地方,事實上,近些年來,越南、柬埔寨的難民洶湧而出,逃到外國打天下的不少,這些難民中有華僑,也有當地人,他們一下來到了西方世界,不易立足,自然和因緣較深的中國人接近,在語言和生活習慣上,也比較容易取得一致,所以外國所謂的唐人街,往往是以中國人為主的東南亞人的生活天地。
歐洲的唐人街不比美國那麼普遍和有規模,在我到過的城市中,巴黎和倫敦兩地給我的印象較深,但有一點,歐洲和美國唐人街相同的是,地方髒亂,街道旁堆滿了廢棄的紙箱、垃圾、菜葉,店鋪內貨物的陳列淩亂,管理和經營方式更比不上超級市場,甚至比不上臺北的一般商店。而尤其不堪的是,倫敦的唐人街除了餐館林立之外,就是色情氾濫,所謂Sex Shop,脫衣舞,小電影花樣不少,在附近走過,令人有種自慚形穢之感。食和色幾乎成了唐人街的象徵,這兩項人類生存基本欲望的滿足,為什麼偏偏出現在唐人街上?難道這是我們中國人的專利?
基於這些原因,在這趟歐遊中,我的三餐是寧取全盤西化的,有時就用牛奶、麵包、三明治之類果腹,要不然就上西餐館吃自助餐,簡單明瞭,經濟實惠,同時又可以使我飽嘗異鄉的異味。有一件事記憶特別深刻難忘,呂錦文洞悉了我想嘗異味的迫切心情,特地邀我到他家中,嘗嘗他妹妹烹調的越南菜,並且聲明飯後還有一道驚人的美食饗客。
呂錦文五年前從柬埔寨隻身到巴黎,陸續把四個弟妹接出來受教育,找出路。他像許許多多海外愛家愛國的中國青年一樣,胼手胝足,堅強奮鬥,贏得弟妹的愛戴。那天晚上,我和他們兄妹五人,團坐一桌,吃著典型的越南餐,先用手指掐一片菜葉,包卷了許多肉末、米粉之類,再醮上鮮美可口的佐料,送進嘴裡去,我一面吃一面分享他們的天倫之樂。主人還特地開了一瓶香檳助興,我喝得有二分酒意,覺得愜意極了。
從高樓大廈望出去,窗外漆黑一片。由於緯度較高,巴黎七月的夜空,晚上九時還是亮晶晶的,很像臺北下午四五點的光景,所
以一般人晚飯開得較晚,現在,酒過三巡,大約是十時許吧!
正當我有點微醺,忽然聞到一股從廚房裡冒出來的臭味,起初很輕微,也不太在意,後來越來越明顯,像是垃圾堆積數月沒清除所發出的腐爛味道,十分刺
鼻。我正在歎息這個中國同胞的家庭,畢竟逃脫不了唐人街的氣息,禁不住皺著鼻子問是什麼東西臭了,立刻引得他一家人哄堂大笑,於是告訴我,今晚的壓軸好戲就要上場了,他們正在準備“榴褳”——一種馬來亞特產的水果招待我。
我認為的臭味,正是他們稱之為“萬果之王”所發出來的。接著主人把“萬果之王”端出來,乖乖,不但臭氣沖天,它的長相更是教人作嘔,一顆人頭大的綠色果實,面目猙獰的呈現在眼前,那種綠色是一種發黃而陰狠的慘綠,外表長滿了尖刺,形成無數個錐形的堅硬外殼,一副“惡向膽邊生”的模樣,我突然想給它取一個名字叫“魔鬼蛋”。
想當初它們一粒粒結實在叢林樹上,是什麼人發現它醜惡外表下的果實可以下嚥的?說起剖榴植,那還真有學問,因為榴糙的外形已如前述,是個多錐形的怪物,拿在手裡,簡直不知從何下手。據說,當地人把患天花的人比喻作被榴褳砸傷了臉,你就可以想像它外形給人的威脅感了。
剖榴褳需懂得竅門,必須用尖刀對準果蒂刺入,然後順勢一旋轉,榴褳就開了,像故事中芝麻開門一般,裡頭的寶藏立刻呈現。不過榴糙的果實,形狀並不美觀,長得臃腫而怪異,淡黃柔軟,呈橢圓或不規則形的塊狀,當我把我的聯想告訴呂家兄妹時,他們又禁不住捧腹大笑了一回,因為那形狀有點像豬大腸擠出來的東西。總之,在“萬果之王”被送入口之前,榴榷已被我形容得一無可取,至於吃進口中那股異香和清甜,一時已很難抵回我的觀感了。
在巴黎,甚至在這趟歐遊之中,最讓我記憶深刻的事件之一,就是這件吃榴橙的大事。我感謝主人的盛情,也忘不了吃榴褳那份奇異的經驗,我懷念那晚高樓上眺望巴黎的夜色,更祝福呂錦文兄妹手足情深,共創前程的順利和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