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最上流的地方
這個人到底是男還是女?
初秋的海德公園,鳥雀飛鳴追逐,微風蕭瑟吹過,不遠處的“演說角”上,密密地圍了一圈人在那兒品評著。
我斜著肩擠進去,看見圈子中間一個年輕入,穿著一件黑領的緊身上衣,下身裹著同色的窄長裙,腳著絳紅色的長襪,頭戴黑色的小圓帽。
“他”那長而瘦削的面頰上,塗著一層令人目眩的白粉,弓形的眉毛是用力描繪出來的,眼瞼外也淡淡地著了墨。
這個人的打扮是極女性化的,但偏偏在塗著淺淺唇膏的嘴邊,蓄了一圈濃濃的絡腮胡。
他雙手交抱在胸前,立在一個塑膠架上,任人們觀看著、戲謔著,甚至是侮辱著。
“他”似乎對這一切完全充耳不聞。終於,有人不耐煩地對他喊道:“為什麼這樣打扮?到底是男還是女?”
“他”掃視了圍著的人群一眼,微微地笑了,接著,用一種極平和的聲調說:“你認為我是男就是男,是女就是女。男和女只是一種名稱。如果單從人的打扮和穿著來硬性界定一個人的性別,根本就是荒謬的。”
人群中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一個人輕蔑地叫道:“你這樣打扮才荒謬!”
“他”一點也不惱怒,反而緩緩地吐出:“我們既是自由的個體,不應被傳統特定的框框局限住,如何裝扮,應由我們自己來決定,而不是讓別人來規範。”
每個星期天,只要你走進倫敦海德公園的“演說角”,就能聽到各種似是而非的“偉”論。這是英國自十九世紀就留下來的傳統。只要在法律許可之內,任
何人都可來此批評任何一個人,任何一件事,當然,也可以罵政府,罵首相,罵達官貴人,只有女皇例外。只要不滋事打架,員警是不會加以干涉的。
這種制度很像中國吞秋時代的“犀序”。有人認為要看英國民主,當先從海德公園演說角看起。奇怪的是終年不斷地有人在這裡講,也終年不斷地有人在這裡聽。
我到這裡參觀的時候,這個“演說角”上,大約有七八起的演說者。
一個中年母親,攜著她的十五六歲的兒子,聲淚俱下地呼籲人們不要歧視同性戀者。
一位穿著整齊的中年男士,掛了張木牌在胸前,做無聲的抗議。
一位傳教者,當他苦口婆心地規勸世人悔改時,散佈在人群中的一些人,不斷地在他背後捉弄他。
而在這些演說者中,以一位黑人演說家最為雄辯,擁有的聽眾最多。他大肆抨擊英國歧視有色人種,一位白人上前辯駁:“你不滿意這裡,大可滾回非洲。”這位黑人異常冷靜而堅定地說:“來這裡,不是我們選擇的,是你們的祖先把我們的祖先擄掠到這裡的,既然我們已經在這裡生根,又參與了建國的過程,理當有權要求公平待遇。”
霎時間,講者和聽者,聽者和聽者,爭辯起來,辯得面紅耳赤,幸好,僅止於口舌之爭。
別看這似乎沒有什麼意義的舉動,實際上要想在政治舞臺上露頭角,恐怕也是一種很好的演練場所。
緩緩地踱過林蔭路,遠遠看到一面紅旗插在講臺上。一位演說者正在慷慨激昂地宣揚社會主義。他說一句,群眾就熱烈地鼓掌。然而,在擁擠的人潮之外,有架嬰兒車,孤零零地棄置一旁。
我趨前一看,裡面居然躺看個可愛的嬰兒,約三個月大,正側著臉吃力地吸吮著用枕頭支持著的奶嘴瓶。所有人的注意力已被臺上的演說者吸引過去了,嬰兒似乎已被遺忘。
演說者在臺上抗議,抗議英國經濟上的極不平等。“大部分有錢人的財富並不是來自他們勞動所得或工資收入,而他們這些來路不明的財富卻受到所得稅法的保護。”
他的話似乎引起了大多數圍觀者的共鳴,暫態間,抗議聲此起彼落。
“所得稅法是專卡老百姓脖子的。”
“貧窮使家庭破裂。”
“我們要求更多的社會福利。”
人們揮舞著雙手嘶喊著。
“哇!哇……”嬰兒也無助地揮舞著雙手,啼哭著,原來,奶瓶滾落了。我有些眼花繚亂,兩種景象似乎重疊了起來。
演說者下臺了,往這兒漸行漸近。我在心裡暗暗猜:莫非,他就是嬰兒的父親!果然,他在嬰兒車前,默默地站定了,盯著車內的嬰兒,深邃的眼睛裡有著相當深的悲傷、委屈。沒有留下一句話,推著車,他那悲愁的身影佝僂著,在落葉秋風中踽踽而去……
我從海德公園向“特拉法加廣場”走去。未進入廣場就望見納爾遜勳爵的銅像,這位在一八。五年打敗拿破侖的海軍上將,像頂天立地的巨人一樣,立在一八四尺高的圓柱的頂上,淩駕一切。
徐徐走到圓柱前,圓柱四周蹲伏著四隻巨大的銅獅。這些銅獅都是納爾遜勳爵的戰利品所熔鑄而成。“特拉法加廣場”也是英國人民的主要集會場所,群眾大會、示威遊行,都從這裡開始,因此也被稱為“歐洲最上流的地方”。
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想起豎立在北京天安門廣場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和豎立在吉隆玻湖濱公園的英雄紀念碑。
紀念碑絕不僅僅作為建築物而存在,它回溯了一個動盪不安的歷史。它的巍峨、莊嚴與雄偉成為一個象徵,一種信念,成為以往歷史的見證。
紀念碑都是從歷史的龐雜與沉重中凝結而成,其中包含了多少人民為它所付出的血和生命的代價。幾十年、百年的風雲變幻就這樣悠然而過。
如今“特拉法加廣場”的各個角落,成千上萬象徵和平的鴿子群,在這裡或飛舞,或躑躅,或覓食,或憩息。這些灰溜溜的鴿子,它的模樣雖不怎麼俊俏,走起路來也蹣跚可笑,但那毫無矯飾的自然神態,在我眼中,卻比杜索夫人蠟像館內那栩栩如生、以假亂真的蠟像要可愛得多。畢竟它們都是活生生的,洋溢著生命力的。
我突生遐想,是否有一天天安門廣場及湖濱公園,也能看到成千上萬的鴿子群,在那兒悠遊漫步。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觸目驚心的一幕。
我恍惚走進了一個刑場——倫敦塔里一間小小的密室“血塔”。這裡,亨利八世將他的皇后斬首,伊莉沙白一世處決她的情人;這裡,記載了過去英國王族之間的同室操戈,兄弟鬩牆;這裡,也是拘禁政治犯的牢獄、刑場。這裡,能令英國人引以為恥,但英國人顯然不懼怕歷史的鏡子。這個“血塔”並不曾被毀掉,卻被保存起來,還開放讓人參觀。
也許這是英國後人的良心與責任。他們必須真實地再現那個歷史時期最讓人驚心的現象,讓人們永遠記住這段歷史,提醒一代又一代的英國人:他們的祖先,在他們的土地上,曾經做過泯滅人性的事情。
我又生遐想,什麼時候日本有勇氣設一個博物館,專門介紹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在亞洲各國的暴行。
什麼時候中國也有一所“文革”博物館,把“文革”時期一些人製造的恐怖,展露出來,以儆後世。
思緒一波又一波地湧來,因為只有公開歷史,後人才能從歷史中記取教訓,悲劇才不易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