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琴烏衣巷 坐忘塵外樓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劉禹錫感慨鉛華洗盡飛紅落,烏衣巷口物事兩非,王謝世族風流今安在?回南京很多次,從未再回烏衣巷。這次因同學靜的造訪,便想帶她看看秦淮河畔,烏衣巷口。
烏衣巷原址為吳國戍守石頭城營房所在。當時,軍士都穿著黑衣,故得巷名為“烏衣”。東晉建都南京,名門士大夫聚居烏衣巷,大贏淝水之戰的謝安曾住在這裏,東晉政權的奠基者之一,三朝元老王導也定居此處。後來,幾度繁華寥落,數次重建,現今在據傳的原址上是修葺一新的烏衣巷。曾幾何時的滄海桑田,瓦礫廢墟,只留得一派繁榮景象,巷口刻有毛澤東手書朱雀橋句,燙金的字句在夏日的陽光中閃爍。
近年來每到夏天,大半中國都處在高溫燒烤中,烏衣巷內卻難得的清幽。光陰一擲,雖是仿制的王謝故居也平添了幾分古樸。回燕堂前,遊人如織,或爭瞻東晉名相之風,或發思古幽情。和靜拾階而上,端詳秦淮兩岸模型地圖的當兒,她卻沒了蹤影,正要找她,她卻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笑眼如細月:“帶你去一個好去處。”於是走到樓道轉彎處,突有涼風習習,琴聲悠悠,只見木門半掩,內有數十部古琴高懸,幾個年輕學子模樣的人正面墻端坐,手指輕撥琴弦,那琴聲正是他們手生的蘭花。
如今鮮有人熟悉的樂音,在這裏悠揚、沈緩、節奏和力度隨性而至,聲小卻深遠而持久。古老音符的沈澱是千年智慧的震蕩,古琴如行雲流水的情感韻動,如“心鏡”高懸,照出僅有的那個自我,要的是人之於山水融合的意境,是修身養性的特征。不為娛樂大眾,只求知音幾人,所以才有了“伯牙摔琴”謝知音的相惜之情吧。
樂音戛然而止,思緒也被打亂,只見一頭發花白的先生,身穿白色大褂,端坐撫琴。這琴頭微昂,腰下凹,尾上翹,頗為優雅。這時原本彈琴的年輕人都圍攏過去。老先生手微顫輕撫,琴音持重溫暖,扣動人心。
他時而擡頭與學子交流,目光慈愛,每到承轉之時便提點加重,琴聲也越發激烈起來,之後如流水,裊裊而終,只留渾圓的尾音在他指若蔥根的手下微鳴,他撫平琴面,說了句“就是這樣,希望你們了解了。”他是誰呢?似乎很熟悉,突然想到門口的一張音樂會海報,上有“桂世民”三字,海報上的人物不是正在眼前。
大凡對古琴略知一二的人都知道桂世民先生的大名。桂世民先生出身南京書香門第,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他師承名門,是當今古琴金陵派第一人,一度聲名顯赫。 但他以“寧靜以致遠,淡泊以明誌”為座右銘,急流勇退,蟄居一隅十五年,只是練琴讀書,傳為佳話。
十五年後,他再次入世,得政府特批在秦淮河畔烏衣巷金陵古琴館授課,他也以金陵派琴藝傳承為己任,弟子後輩人才輩出,風頭一時無兩。從此烏衣巷樂音繞梁從未停歇。
環視琴舍,有古琴,水墨,紫砂,文竹相伴。即使不聞樂聲,也有久違的古樸矜貴讓人肅然起敬。琴舍中央的丹青山水便是先生的佳作。此時,他正托起一壺茶,向我點頭問候。先生親切溫和,對我竟如鄰家長者。
交談間,他如數家珍。原來古琴為桐櫬所制,其面板為桐,底板為櫬。琴制按人體部位分別稱為首、頸、肩、腰、足、舌。通體長度為三尺六寸五,是一年365天的象征。琴面的十三徽,象征每年十二個月,這第十三徽代表的是閏月。弦七根,均勻系於琴面,分別表示金、木、水、火、土、天、地……。看我欲言又止,他便寬慰“古琴是小眾的藝術,不了解是很正常的,我們每年會有音樂會,喜歡的話可以來看看。”
先生回想起2003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早已宣布古琴藝術為“世界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感慨之余,便決心推廣傳授金陵琴派的技藝。在這琴社,一守便是十年。“您現在應該是桃李天下了?”他卻擺手微笑:“我曾說過,古琴絕不是單純的一件樂器。”他解釋到,自從古琴被認為是古代文人必備四藝之首,就鎖定了它的位置。
不僅歷代文人將它視為靜心聖物。就是今日,要普及古琴同樣不會是容易的事。古琴對普羅大眾並非遙不可及,但一般人無法領略和欣賞古琴之美,因為傳統文化、歷史知識以及社會閱歷的積累不是朝夕之間,而這一切都是欣賞古琴的根基,缺一不可……。所以在先生看來,普及古琴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唯有努力讓它得以傳承。
先生聽我說在新加坡工作,便告訴我,自己的弟子也曾去新加坡教學和演出。問及他何時來新加坡交流,他卻搖頭:“我不太離開南京,更願意讓年輕人去交流推廣,給他們更多機會。”先生對自己弟子的要求很簡明卻不簡單,如他所言“撫琴之人切不可任其性,偏其好,須飽讀、廣遊、熟知前人,方可得若仙人所授一般”。
得“仙人”所授,談何容易,即便是如此不易,先生卻充滿期盼。十年前將王謝故居一隅作為琴室,其中便有深意,正是應了那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平常百姓家。”
島國琴緣
走出如夢如幻的烏衣巷,那一段琴緣卻久久縈繞,即便回到新加坡很久,琴聲裊裊散落四周,從未遠去。
我一度揣測,這樣一個高度西化,發展經濟為主體的島國,會不會也有人彈指間輕而圓潤,琴情兼容,在清亮的天空下,笑看雲卷雲舒?是否也有人在一片提升生產力的口號中,摒棄物質的誘惑,淡定地與古琴為伍,在華夏千年的文化中癡醉?就是我的一點好奇心,翻開了一頁神奇的島國琴音,就是這一份悠長紓緩的琴音,遠比那天馬行空的幻想來得更精彩,更打動人心。
紀誌群,沒有來自藝術世家的深厚淵源,更沒有從小學習音樂的經濟能力。不過他內心對中華傳統文化的熱愛,好像是深埋內心的種子,只等撥雲見日,便是萬丈霞光。
事實上,紀誌群直到高中,才有了第一次接觸華樂的機會,古老的樂韻一下就吸引了他,半路出家的紀誌群,猶如尋得了心儀已久的禮物,愛不釋手。高中畢業後,他同時被新加坡國立大學和上海音樂學院錄取。拋下一片反對的聲浪,他毅然搭上了去上海的飛機,而“上音”沒有辜負他,為他造就了音樂道路的巨大契機,在這裏,他覓得了終身攜手的良伴——古琴。
紀誌群從古箏改修古琴專業,師從“上音”著名古琴演奏家教育家龔一。經過4年苦讀,紀誌群於1996年從上海音樂學院學成歸來,意氣風發,卻發現這麽小的島國,其實也可以是這麽大,這麽空,以至於曲高和寡,知音難求。不過他並沒有因此放棄,反而樹立了自己的人生使命和音樂目標,更加積極地投身古琴的推廣。
在之後十幾年裏,紀誌群從未放棄推廣古琴的理想,不僅開辦“三樂琴室”,開班授徒,除了教學和演奏,他也舉辦講座和琴展。他的“養心琴社”是新加坡第一個古琴社團,他簡樸的家——“塵外樓”更是往來皆為樂人雅士......千年古琴終於在這裏落地生根,飄香島國,跟他學琴的先後有幾百人,擁有了一批批的知音,甚至連西方人也來向他求教。
正當紀誌群在島國的古琴事業風生水起之時,對古琴用情極深的他卻感覺力不從心,音樂造詣的瓶頸 讓他糾結不已。2006年,他“拋妻棄子”再度踏上了中國的求學之路,在北京中國音樂學院師從琴壇泰鬥吳文光先生。吳老是虞山派一代宗師吳景略之子,對古琴藝術有深刻的學識和修為,並傾力於音樂史學的研究,挖掘、整理,打譜......恩師對紀誌群的古琴之路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如今已是不惑之年的紀誌群,仍秉承師訓:“任何一個彈琴的人若要樹立自己的風格,唯一途徑就是打譜。”他不再是拘泥琴家的境界,而是追求古琴藝的學術研究。自古以來,古琴只記弦位指法,不記音高節拍,“打譜”需千百遍演奏揣摩,詮釋古琴蘊含的深刻美學,真功力往往是意在弦外,“打譜”是對古琴修為的最高挑戰。他像是一個虔誠的信徒,小心翼翼地為古譜進行重建,他又是一個高超的藝術家,賦予古譜創造性的新生命。
如今,當我們再次聆聽紀誌群指尖流淌《平沙落雁》的旖旎,《滄海龍吟》的揮灑,更有《紀誌群古琴集》傳世。我們知道他做到了,20年的堅持,造就了一個以心撫琴的紀誌群。
我們也許從來都不該期望一抹古琴可以吸引萬千聽眾。聽琴彈琴的人,從來都是心與心的交流。從“烏衣巷”到“塵外樓”,就如紀誌群重金購得的900多年前的宋琴名為“坐忘”。坐而撫之,寵辱皆忘,清香一炷,知己幾人,又何須那熙來攘去的粉飾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