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的情人叫黃水梨
6月的某夜,當“黃水梨”毫無預警地闖進視線——我是說,當我的目光與雜誌紙頁上,李黎文章裡那一幀黑白男人舊照接觸的刹那,我想我應該是錯愕得瞪大了眼睛。
是的我目瞪口呆。你能接受杜拉斯的情人叫“黃水梨”嗎?能想像眼前這個臉龐長得仿佛像一隻倒掛梨子的男人,真是杜拉斯低回反復、纏綿緋惻又絕望虛無愛情故事裡的“中國情人”?
俗氣的名字是一重打擊,對不上號的面容雪上加霜。
氣餒。但要怪誰呢?其實杜拉斯從沒在小說裡描摹“情人”的眉眼五官,她只用氣味、觸覺寫她15歲時的情人,她永遠記得的是“情人”的皮膚細膩柔滑,身上有英國煙草、法國香水和中國絲綢的氣味。當然,還有他的手,他的身體。
“他實在說不上是個英俊的男人,尤其在對面牆上樑家輝的劇照相形之下。”——李黎的話一語道破天機?法國導演讓·雅克將小說搬上銀幕之前,杜拉斯鴉片香般繚繞文字裡的“情人”是朦朧影綽的,罩著湄公河清早的霧氣和夜晚的雨水,隔著堤岸街道上的嘈雜和喧囂,讓讀者調動自己的想像去摸索拼湊。但電影改變了這一切,梁家輝的出場,讓杜拉斯的情人瞬間具體清晰,定格成了杜拉斯迷們能接受的唯一。
港星梁家輝,出道後在不同作品裡表現良莠不齊,迄今為止,《情人》裡從法國留學回到越南的中國闊少,仍是他演技的最高峰。
可以想見當初導演到香港尋找男主角,一列大牌演員中,周潤發、劉德華太自信,成龍太肌肉,周星馳太無厘頭,唯有梁家輝的氣質與男主角吻合,最像小說中“孱弱的、大病初愈的、愛上一個15歲半少女的”二三十年代紈絝子弟,在越南說法語的中國情人。
梁家輝有一種香港演員少見的發自內心的優雅,高明的導演又把他身上那特別迷人的頹廢奢靡氣質發掘出來了。他舉手投足斯文儒雅,眉眼間蘊涵憂鬱的風流。
在湄公河渡船上,茉莉花濃香彌漫的西貢城,有百葉窗的堤岸小公寓裡,細碎流動的光影密佈畫面,人聲與音樂交織熾熱的欲念,唯美的氛圍裡,梁家輝精彩地演繹了內斂、怯弱、難以自拔,時而又用狂暴發洩來掩飾內心虛弱的愛情,這個充滿東方想像的陰柔“白衣男”,至今仍是法國人念念不忘的標準情人,梁家輝也被封為“亞洲最性感男星”。
平心而論,照片上的黃水梨不俊,但也並不醜,只是“不像”。李黎說:“他有一份富家公子的閒適氣派。可是在小女孩的眼中和書寫中,這個男人總是緊張的,柔弱的,羞怯的,甚至憂傷的。或許他那時還太年輕。”但無論如何你都不能相信,面前這樣一個看似平庸的男子,即便在27歲時,能叫一個嬌小瘦削叛逆的法國少女刻骨銘心?
同樣,就像有人說的,除了梁家輝,還有誰能為我們詮釋這樣一個肝腸寸斷的句子:“他就在那兒,遠遠的坐在車後,那隱隱約約可見的身影,紋風不動,心如粉碎。”
是的都是梁家輝惹的禍,他塑造了一個完美的東方情人典範。杜拉斯迷們閉上眼睛,呼吸到的“情人”就是梁家輝。而當謎底冷不防揭開,她的原裝情人,反倒荒謬地成了贗品,像一個搗蛋鬼的惡作劇。
好友罵我;吃蛋就好,誰叫你去找下蛋的母雞?一個文藝學和接受美學的好例子,埋藏著文學藝術與讀者關係的很深秘密。
讀完李黎對越南沙瀝杜拉斯情人家那座藍瓷別墅的訪問記,心中仍有些疑團。杜拉斯曾說《情人》裡的人物和處境都是真實的,甚至“沒有一個逗點是虛構的”。而在中西合璧雕飾繁複的藍色大宅裡,李黎不僅發現了(通常被認為“姓李”的)情人的真名,那在西貢做房地產致富的情人的父親叫黃錦順,而且,杜拉斯在書裡一再提到,她的情人來自中國北方——滿洲,撫順;但黃家是地地道道的福建人,被法國殖民政府賜封了一個類似“知縣”頭銜的黃錦順,是當地福建會館總理兼財政。
小女孩的家再窮再破敗也是法國殖民者,不容女兒嫁給黃種人,無論對方多富有。黃家少爺、元配的長子,也不能娶一個負債累累聲名狼藉法國寡婦的女兒為妻。黃水梨真的曾哀求父親理解他與法國小女孩的感情?
反正後來他秉承父命娶了美麗的越南華裔太太,生了兩男三女,來往於法越之間。有一回他在巴黎查到已是名作家的她的電話號碼,鼓起勇氣打了電話。他告訴她他始終是愛著她的,一生都無法停止愛她。聽到他的聲音話語,已走過長長人生的作家回到了小女孩的歲月,在電話那頭哭泣了很久很久。
但是,她從沒讓他的形象曝光,在書裡,他和父親都沒有名字。”李黎還說:“我無從得知她是始終沒有弄清楚她的情人的祖籍呢,還是有意地把她的情人放到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和氛圍去。”
以書寫自己的經歷出名的杜拉斯,70歲出版了轟動一時的《情人》,在聽到黃水梨死訊以後,她又“沉湎在中國人和女孩相愛的那一年”裡,帶著瘋狂般的創作樂趣寫下《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她說比起有所美化的《情人》,這本書裡的一切是更真實的故事。
美化?我倒覺得並不那麼簡單。
阮慶岳引過紀德的話:“記憶是對明日幸福的阻礙”,然後說:“我年輕時深深相信這說法。現在反而覺得記憶是創作時最大的資產,但我堅持讓記憶流動,不以過度的事實與證據來凝固它,因為記憶本不同於‘事實’,記憶有著想像的神秘氣息,那是所謂的‘事實’永遠不能具備的。而且神秘是不可言說、也不可命名的,記憶具有神秘的基因。”
我喜歡這句話:記憶不同於事實,記憶具有神秘的基因。在巴黎反復書寫著發生在褥熱潮濕的故國越南、東南亞的情人故事的杜拉斯,筆下綿綿迴旋的,不正是她流轉記憶裡的“情人”,和那永遠帶著想像的神秘氣息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