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那一個熱帶的冷冬之夜
年末,新聞報導泰國寒潮凍死人,缺少過冬衣裳的貧苦百姓圍在篝火旁取暖,寒風中一起走過街頭的上海朋友不解:你們東南亞不是地處熱帶,一年到頭豔陽高照嗎?
對“我們東南亞”有這樣的“偏見”並不奇怪。2007年年初,我和兩個友伴不就因為同樣的誤解貿然上路,差點“凍死”在從河內到順化的長途巴士上?
第一次到越南,是那年春節後不久。我和T及H,穿著夏裝的三個女子,晚上八點在河內興奮地踏上長途夜車,連一件外套都沒帶。上車伊始其實就有些納悶,為什麼坐在前面兩三排座位的當地男女都裹著圍巾戴著帽子,甚至把毛毯棉被堆在行李架上,好像是要往風寒霜凍的深山老林去?
覺得事情不對頭的感覺,是一點點在細節中累積起來的:先是有人抱怨“冷氣”開得太大,要司機關掉,可司機無動於衷。接著靠窗坐的德國女孩回頭說,玻璃窗有缺口,已用窗簾塞住,可冷風還是不斷迎面吹來!
情急之下,T拿出衛生棉企圖去塞身邊窗子的縫隙,當然無濟於事;涼風颼颼,坐在中間走道座位的美國老太太忽然嚷嚷起來,不斷打著手勢:“風從下麵來!風從下麵來!” 有人要求司機停車,讓他們取出放在車底行李箱中的外衣。不知因公路無燈停車危險,還是聽不懂英文,司機並不理會。
當明白衣衫單薄的這群人是坐在一輛四處漏風的巴士上,在氣溫已驟降的漆黑寒夜裡飛馳,並且不知何時才能停下休息取暖時,車上反而安靜下來。
不說話也能節省熱量?平時精力無限的小個子記者H用披巾把頭臉包得像個穆斯林女人,始終默不作聲。一向怕冷的我抱住雙腿蜷縮在座位上不斷打顫。體溫慢慢下降,血液漸漸凝固,不再去想什麼,也不想再動彈……就要凍僵的感覺,竟在越南第一次體驗到了。
高大熱情的作家T心有不甘:我們難道就凍死在熱帶?走到車頭再次跟司機交涉:快停車讓大家取衣禦寒!司機仍無反應,她於是做出“哆嗦”的姿態,司機明白了,脫下身上很像郵差制服的棉大衣,微笑著遞給她。
T後來回憶,當她回返座位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件深綠色棉衣上,讓她覺得好像背叛了眾人似的羞愧。 她把長袖襯衫給了H,將棉大衣蓋在自己和我身上。 前方有了亮光,已是半夜,車子停在一棟平房前。司機下去了,身邊的T也站起來下了車,我和H已凝成兩尊雕塑,紋絲不動。
T上車喚我們:有熱粥啊,快來喝一碗!簡陋小餐館裡鱔魚粥熱騰騰很誘惑,走近一看,卻像鑽滿了蚯蚓似地嚇人,勉強喝下幾口,身體稍活過來了。T見司機只穿著白襯衫喝粥,要還那件棉衣給他,司機卻擺手堅拒。
忘了後來的漫漫長夜怎麼度過,只記得天亮時驚訝地看到,美國老太太隔壁的白淨加拿大男生,一夜間竟凍出滿臉胡茬,他在車廂走動,頸項間怪異地紮著兩隻透明袋子,像兩隻翅膀。噓,老太太制止我們發笑:原來夜裡,小夥子把唯一的外套給她穿了,自己只能披上塑膠袋。
終於抵達這一趟旅程的目的地順化城,我們沖進首個撞見的小旅館,一邊往樓上跑一邊朝服務員喊:快開房間暖氣!我們要熱水!要多幾條棉被!服務員小夥子也被搞懵了,跟進房間拼命把遙控器的溫度往上按。
30度的風還是冷的,這地方哪有暖氣?棉被搬來好幾條,冰凍的身體卻怎麼都捂不暖。日照當頭時我們從潮涼的被窩裡起身,只見窗外街上,行人皆一身短打扮,三人瞬間恍惚了:怎麼像到了另個地域?
我們上街去,可心有餘悸,穿上幾層衣服,套上兩雙襪子。那個中午,從來沒有覺得烈日這麼可親,在太陽下吃飯喝咖啡,心臟曬暖了,血液融化了,重新淙淙流動起來。
次日,在順化城裡走來走去,竟與那個司機在大橋頭偶遇。一路沒言語的司機也顯出幾分欣喜,但仍只是樸實地笑笑。他是順化人吧,看去也就30多歲,眉目蠻秀氣。這時T透露了一個“秘密”:她去還他綠棉衣時,曾在他肩上輕拍了一下表示感激之情。
可以寫一篇小說了,她說,D.H.勞倫斯有個短篇小說叫《你撫摸了我》。 後來明白越南北部實為亞熱帶氣候,但那夜的寒冷還是有點詭譎。朋友說,順化附近是當年南北越分治的北緯17度線,戰事慘烈血流成河。
冷風陣陣,或因死者陰魂不散? 那個夜裡思維還沒被凍潔之前,和早晨見到那個一夜間面目全非的加拿大男生時我想,熱帶詭異的寒夜,一群素不相識的遊客被封閉在一輛無法停歇的破車上,很像一個境遇劇的場景。由“荒島文學”衍生出來的此類文學藝術作品不少,登峰造極的現代版是英國小說家戈爾丁寓言式的長篇《蠅王》。
啊,如果這趟旅程不僅僅654公里,如果這輛破車一直在零度的冷風中行駛下去,在所有人被凍斃之前,還會發生什麼事呢? 這13小時的車程,成了個人旅行史上難忘也最具文學意味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