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揚《千年茶鄉的叩問》
清明,仿佛是冬天與春天的分界線。清明一過,萬物就告別了雕零的寒冬,迎來生機勃勃的暖春。
友人Stephen相邀去雲南昌寧,說那裏有古茶樹群落,還有「千年茶鄉」 的明前茶。明前茶是一年中的第一口鮮,它是茶樹在經過漫長冬季的斂藏狀態,體內的氨基酸得到充分累積,在清明前人們採摘的茶葉。由於清明前氣溫普遍偏低,發芽的數量有限,生長速度比較慢,能達到採摘標準的產量就不多。因此才有「明前茶,貴如金」的說法。於是,我開始了一段千年茶鄉的探尋。
我不懂茶,對普洱、臨滄、西雙版納這些著名產茶地略有所聞。不過,昌寧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歷史上茶馬古道重要支道的必經之地,馬幫的鈴聲早已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湮沒。然而千年茶鄉,卻在時代的前進中飄出傳統文化的茶香。
水泥路拐上土路,汽車在山野中間蜿蜒。煙塵中我恍如走上了年代久遠的「茶馬古道」 。那個時候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古道,有的是一個在漫長歲月中沉浸了上千年的以茶易物路線,你以茶易馬,我以馬換茶的「茶馬互市」 。說是「道」,其實是後來人們在與江水落差40米、壁立千仞的山體上開鑿出的縫隙。就這樣,用自己的雙腳,踏出來一條崎嶇綿延的茶馬古道。
馬幫的首領「馬鍋頭」們,靠販賣昌寧的古茶做著生意,不管是「百抖茶」、「一道茶」、「二道茶」,還是「小罐茶」、「撒米茶」……都能讓品茗者感受出不同茶香的韻味。那是昌寧茶文化的一個縮影,更是茶與村民世世代代相依相存的佐證。有了這條道,人們就可以把雲南的茶葉、絲綢、瓷器等貨物馱到緬甸,繼而去至印度,再把那邊的鹽巴和馬匹帶回雲南。
昌寧,成了這條「茶馬古道」上一個重要的驛站。遙遠的三國時代,南征途經昌寧保華寺的諸葛亮,從民間得到「薑糖茶」,用來治癒兵士的瘴疫,走時還沒忘下令將士們採之帶上,繼續南下。唐朝時期的瀾滄江沿岸,「濮蠻部落」就已經開始人工種茶,留下「過客不需愁到渴,煮茶僧在白雲間」的詩句。
在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遊經昌寧時寫下的「初四日早霧而晴,是日為本甸街子,餘往來稠人中……」,看到原來早在那個年代,現在昌寧縣城所在地的右甸,就是一個熱鬧的老街子集市,而這繁榮的背後,茶葉則是一個重要的因素。明朝洪武年間,蘊涵著碧雲寺僧侶們全部智慧的右甸「碧雲仙茶」,被香客們像經書一樣的帶到了路上,從而帶到通往皇帝所品嘗的味蕾史記中。
當地人在明朝末年向紛紛湧來的江南人學會了使用貨幣,不斷掌握植樹和煉茶的技巧。昌寧在清朝的道光年間,迎來了農業史中最紛繁而熱鬧的季節。在三條古老的茶馬古道上,你可以聽到來自四川、湖南、湖北、江西和江蘇等地方的方言,開啟了昌寧茶和世界約會的一個朝代。
北緯24度,在茶界看來正處於「山高日照短,霧濃雨水多,晝夜溫差大」的環境和氣候,出過不少名茶故鄉。昌寧似乎因茶而在,就位於這條適合茶葉生長的「黃金茶線」上。上風上水的地理環境,造就了獨一無二的好茶基因。讓人喜出望外的是在它寬廣、溫潤的大地上,至今還生長著千年古茶樹。
踏上這片群山迭嶂,霧海茫茫的高原,眼前一片片排列有序、整齊規範的茶樹在大山之中縱橫交錯,在雲靄中若隱若現。路邊的油菜地開出一叢叢的花,都是那般豔黃,小朵。古老的茶樹葉濃綠,依依,披掛下來。
一路往高處走,散落在海拔2100米的大大小小古茶樹群落,樹齡有幾百年,更有上千年。跟著山裏人跑,一個上午就找到好幾株過千年的古茶樹。朋友張說,其實我們看到的都是冰山一角,山寬人稀的山區同樣山寬茶樹稀。古茶樹都在「林中有茶、茶中有林」的野生狀態中,僅我們去過的聯席村就擁有一萬餘株古茶樹,是昌寧古茶樹的發源地之一。
當一株掛著001編號的千年古茶樹出現在我的視野時,內心著實被震撼了一把!近四米的樹圍,我們三個人才能勉強抱住。古茶樹的身上,顯露出被砍過的痕跡。濕滑的苔蘚漫布樹幹,約有六層樓那般高的樹,不到其腳下根本無法讀出曾經的滄桑。仰望中,我似乎看到枝頭在吸取一束束陽光中發芽長葉,新綠綻開出花一樣的稚嫩,清麗而曼妙。
隨著一陣歡笑聲看過去,五個村民正在另一株千年古樹上採茶。他們錯落有致地站立著,手指翻飛,不停地將茶葉攏在手心裏,集滿一把,就丟到身後的竹籮中。不一會兒功夫,茶葉就鋪滿籮底。其中一個翩翩少年靈活地從古茶樹上溜下來,爬樹和採茶的雙重喜悅都寫在了他的臉上。或許,這就是茶山孩子快樂記憶之一,這種記憶充滿了純樸,溢滿了茶香。
尋找古茶樹,考驗的是腳力和耐性。從山上望下去,一株株古茶樹星星點點綴在村落中,與農家院落相映成趣。從寨子腳到寨子頭,或是「獨家林村」、或是三家兩家地分佈著。一個農家小院、一群古茶樹、一些桃李果木,便是這一片土地的全部。
走過一戶人家,從進門的路邊到房前都是野生型的古茶樹,最大的房角那株,樹上站著一位正在採茶的老人。我大聲和他打招呼:「大爺您好!今年貴庚?」微風吹動老人花白的山羊鬍,他眯著眼笑得不見了牙:「81歲。」「您這株茶樹多少歲?」「過千歲了。」 「為什麼您要自己上樹採茶呢?」他哈哈笑說這株茶樹可不尋常,所以採摘茶葉時,總是要自己動手。還說即使是在古茶廉價的年代,村民們也捨不得砍伐古茶樹,他們世代都嚴守著適度採摘的規矩。一陣風吹過來,古茶樹活像一把張開的綠絨大傘,輕輕搖曳。
這一芽二葉構成的天地精華,孕育出千百年來村民們和古茶樹之間相依相偎的真情。一種強烈的誘惑,促使我爬上了旁邊的那株千年古茶樹。樹上佈滿了歲月的皺紋,褐色的古樹枝幹虯曲蒼勁,頑強地向上伸展著,滿樹的葉片粗放肥碩。隨手「拾瓊芽」,摘下枝頭的一片嫩葉,放進嘴裏慢慢咀嚼。一股新鮮的草木味流溢在唇齒間,有點苦,還有點澀,接著回甘之味噙滿口腔,在心裏慢慢地洇化開來,這種陌生的口感來自古茶樹旺盛的力量。
進到村裏製作茶葉的廠房,地上鋪滿了新採摘的茶葉,均勻圓潤。在歷經了晾曬、殺青、揉撚、陰乾的制茶過程,出來的散茶是製作昌寧茶的原料。村民們挑選出條形完好的散幹茶放進桶裏蒸軟,再倒入制茶的布袋中,揉製成圓形餅狀,這是昌寧茶最常見的形態。到了今天,村民還是沿用傳統的石磨壓制,因為這樣製作出來的茶餅,條索勻整,鬆緊適度,方便儲存的同時,也不會影響茶葉的轉化。
主人家熱情地端出今年的明前茶,一芽一嫩葉泡在玻璃杯裏,像展開旌旗的古人的槍,聞上去有一股馥鬱的青果香氣。茶湯的水色潤綠,明亮純淨,不暗淡。喝起來滋味醇和,鮮爽可口,很少苦澀味。那種舌面清甜,野韻十足的感覺,恍如置身山野之中,口裏留下沁人心脾的茶香。
我想,飲茶與飲酒一樣,喝的都是一種心境。
茶,是我們這個民族的舉國之飲。每一天的開始都是從一杯熱騰騰的早茶開始。「自古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這句話中,唯有「茶」作為飲用品。
茶風、茶俗、茶文化融接了上下五千年文明,成就了獨特的茶道和文化。以茶入藥,以茶入食,以茶入飲,以茶為禮,茶香滋潤的生活成了昌寧人生活的全部。那一縷縷的千年茶香,蕩滌著山民的情性,寄託著獨特的千年茶道文化。
昌寧的古茶樹很老,老得我不敢用這裏的茶與其他名山的茶來作比較,只想告訴愛茶的人,昌寧的千年古茶樹等著你來探尋。
本文由江揚女士授權發佈,首刊於香港《大公報》
攝影:歐偉建
茶是故乡浓
犹如身临其境,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