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揚《同一片天空下》

庚子年的春節比往年來得更早一些。剛剛撤下聖誕樹的香港人,又忙著「新桃換舊符」,擺上掛滿金桔的吉祥樹。樹上系著的一個個紅色大吉大利封,燃燒著人們對新一年盆滿缽滿的欲望。

走在中環的天橋上,一張張臉龐迎面而來,一雙雙腳步絕塵而去。人們急匆匆穿行在寫字樓之間,忙著做完年前所有的事。
這些年的春節,不管在世界的任何角落,我都要回廣州與母親一起過年。我相信,寄託著感恩和團圓意義的農曆新年,無論社會如何變遷,在華人的心目中仍然占著最重要的地位。
除夕上午,我們駕駛兩地車從香港經皇崗口岸去廣州,趕著和媽媽逛年前最後一天的花市,那是春節不可或缺的節目。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一年一度的廣州迎春花市,從農曆臘月二十八起,一連三天連續舉行。那首「年卅晚,行花街,迎春花放滿街排,朵朵紅花鮮,朵朵黃花大,千朵萬朵睇唔曬.......」的童謠,伴隨獨一無二的民俗景觀,一起留在了廣府孩子們的集體記憶中。
幸好,母親家門口的濱江路上就有一個花市。花市裏那清麗嬌嫩的白、欲語還休的粉、搖曳生姿的紅……. 一枝枝,一朵朵,總是讓母親眼花繚亂。每次她都會舉起手機拍照,或者駐足買上一束,直到手上滿滿都是花才肯回家。其實,家裏的角角落落,早已佈置得到處鮮花盛開。
一場突如其來的新型冠狀肺炎,瞬間淡化了以往過年的喜慶氣氛,武漢乃至全國的上空陰霾密佈。廣東隨即啟動重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一級回應,臨時宣佈傳統花市將在除夕那天的18時提早關閉。我放下行李,戴上口罩就出了門,沒敢叫上媽媽。

花市依然繁花似錦,不過,沒了人海如潮的熱鬧。口罩,遮住了所有人的嘴臉,卻遮不住降價的喊聲。賣花人辛苦一年,誰不想早一點把自己種的花賣出去?
年夜飯,是一年中全家人最期待的團圓時刻,許多親人卻因疫情而缺席。今年的春節,想必是別的樣子。它不同於歷史上任何一個春節,無人走親訪友,沒有串門拜年。
災難的出現,引起人們對食物匱乏的恐慌。初二的早上,朋友圈傳來的照片,驚見豬肉檔空空如也。我不敢怠慢,領著保姆急急忙忙跑去市場。市場裏已經到處是人,只見個個抬高手機,去掃掛在檔口上方的二維碼。新的支付方式省去了找換零錢的麻煩,也減少了接觸的傳染。跟著人群,我幾乎是見什麼拿什麼,裝了滿滿的一車子蔬菜和肉類。可是兩天過後再去市場,雞鴨魚肉蛋樣樣齊全,菜心番茄青瓜蓮藕擺滿貨架。謠傳就這樣止於事實。
隨著香港第一宗境外移入確診病例的出現,特區政府決定1月30日關閉六個口岸管制區,從而減少兩地人員的往返。那天是母親的生日,為了趕回香港,我們提前為母親祝壽。出門時,妹妹塞給我一盒口罩。

經歷過「沙士」的香港人,在特區政府接二連三地頒佈「封關」令、「限聚」令後,似乎對傳染病毒多一些敏感。人們聽從專家和醫護人員的忠告,幾乎每個人出門都自覺地戴上口罩,每個家庭都在想方設法地購買口罩。遠在加州的侄子得知香港口罩難覓的消息,專程駕車往返5個多小時,把自己在美國訂購的數盒口罩,送去洛杉磯機場,交給在航空公司工作的朋友帶給我們。「雪中送炭」的親情,是我在這場冷酷疫情中最暖的回憶。
從窗戶望出去,幾條彎彎曲曲通向銅鑼灣的路上,車輛稀稀落落,街邊行人寥寥無幾。整個社會仿佛按下了停擺鍵。不管你願意還是不願意,宅家的日子成為每個人面對的現實。作為個人,你幾乎無法控制那些顛覆你的生活,有時甚至是威脅你的生活的力量。
清晨的一聲鳴叫,像嬰兒發出拉長而高音的尖叫,卻又突然停頓下來,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慌忙拉開窗簾,是一隻身型龐大、霸氣十足的麻鷹落在窗臺的拐角上。隔著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它深啡色的羽毛,呈叉狀的尾部,銳利的眼睛,堅硬的喙,還有一對「大力金剛」爪,模樣凶巴巴的。它小憩了一陣,就展開雙翅飛走了。
目光跟隨著它,才發現天空中有數不清的麻鷹在盤旋。它們拍動翅膀的次數並不多,靠著氣流的承托,猶如滑翔機一樣保持著平穩的飛行。有時交互盤旋,有時集體滑行,有時近距離地掠過窗前,在鬧市的高樓之間往來穿梭。

窗外的天幕由暗轉為魚肚色,山巒漸漸被染紅,刹那間一個火球輕巧地躍出,在灰色的雲海中慢慢升起。中銀大廈、國際金融中心、環球貿易廣場的輪廓慢慢清晰起來,在陽光的映襯下顯得更加唯美。
居於斯多年,卻未曾留意過這座城市在晨曦中醒來的樣子,也沒關注這座城市原來還居住著不同的生物。平常但不平凡的麻鷹,也許是香港生態自然的最好信物,從覓食到棲息,可以看到一個城市與動物鄰居和諧共存的態度。
同一片天空下,誰也不會是一座孤島。失去了同伴的島嶼,最終將會被海水湮沒。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界,不僅僅是相望,更多的是相守。這個地球上的事,越來越有同步性。
此時,身在香江畔的我,看著長江邊那座城市的確診者從一到百到千再上萬的數字,從驚恐、著急到無奈,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是網路鏈接了疫情的即時傳送。大數據,不斷更新著各種求助的資訊。2月初的一天,微信群裏的大洋彼岸美中文化教育基金會,發起捐款人接龍,籌措資金購買呼吸機、血氧儀、心臟監視儀等醫療器械和防護用品,送給武漢市及周邊區縣的20多家醫院,為湖北抗擊新冠病毒提供實質性的幫助。我迅速接龍。也許我的捐款微不足道,卻是對自己出生地的深深祝福和默默祈禱。

疫情的發展,越來越出乎人們的意料。死亡數字急劇飆升的美國,讓人猝不及防,黯然神傷。聖地牙哥的中國人協會,在短時間內搭建起以微信群為主的資訊交換平臺,號召華人捐款支援當地醫護人員。接收過聖地牙哥親人和朋友送來問候和情誼的我,不能不回饋這座曾經求學和居住的城市,捐出自己的一點點心意。從馳援國內,到回守美國,故土家園,息息相關的海外華人真的是打了一個整全場,他們正以一種新的「團結」方式來對抗危機。
在大多數人因為疫情不能出門的情況下,我們的生活方式也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著改變。一次Skype視訊會議,讓我領略到科技化的進步。會議是在香港與三藩市、爾灣之間的五個人四個地方進行,不再有空間與地域的限制,那種線上的專注,那種問答的緊湊,彌補了人們不能面對面交流的空白。科技正在消解實體距離,互聯網越來越凸顯出巨大的力量。
每週一堂的舞蹈課,老師為了「停課不停教」,開拓了網路課程新的教學形式,線上教授的維吾爾族舞蹈,將移頸、立腰、翻腕到旋轉,一個個富有特色的動作分解到位。儘管我只能模仿老師拍攝下來的動作學習,不如現場教學那麼方便,可也許這是當下特殊時期的最好教學方法了。

隨著西邊山上最後一道夕陽消逝,迎來的卻是無法穿透的黑暗。從「限聚令」頒佈開始,逢星期三晚上的跑馬地黃泥湧道上沒有了比肩接踵的人流,跑馬地場外的投注站也暫時關閉。燈光依然明亮的賽馬場,公眾席的看臺上空空蕩蕩。聽不見往日喊聲如雷的喧嘩,看不到馬匹亮相的圈子人頭湧動······「馬照跑」這一香港人特有的生活方式,雖然得以繼續175年的歷史,似乎卻在新冠肺炎肆虐下跑得「格外」小心,也出奇地安靜。
靜得能清晰的看到天空中最亮的那顆星星在閃爍著,耀眼的光顯得一點也不孤寂。
至少,我們擁有同一片天空。
攝影:歐偉建
(本文首發於香港《大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