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玲:檜木長廊屋
作者:鐘玲
儘管我記性不好,由童年到現在六十多年,常常憶起我跟一群小孩,七、八個左右,沿著一座條形屋的木板長廊,興高采烈地由走廊頭奔跑到廊尾。
我們不是賽跑,歡樂是因爲小脚踏下去,踏在木板地上,就像打鼓。于是我們由東端奔到西端,打快鼓;再由西奔到東,打急鼓。那是我快樂的童年。

我六歲到十一歲家住高雄內惟的海軍眷村自强新村七巷三號,這村子蓋在壽山山脚,長條形的村子,短短的巷子,每條巷子只有八戶或十幾戶,村子的西邊聳立南北縱走的壽山,東邊沿著鼓山路,即當年縱貫臺灣南北古道的高雄段。
根據我弟弟提供的資料,這村子是日據時代在一九三五年左右爲日本海軍的士官(即大尉、中尉、少尉)蓋的。讓我們看看士官宿舍的格局:一棟建築兩戶,共用客廳的墻,各有各的大門,各有自己的前庭後院。室內面積約六十平方公尺(二十坪)。
進門是玄關,踏上木板地走廊,推開走廊一邊的木趟門有兩個房間,一間客廳、一間臥室,臥室旁有間小浴室。厨房在戶外,屋檐下。房子主體材料用檜木築成,臺灣阿里山上砍的檜木。

我常常去隔壁巷子那座長廊屋玩,它的格局跟士官宿舍完全不一樣,屋長六十多公尺,就是那張五個小朋友的照片裏,背後那一排木趟門的長條形建築。一個多月以前我用微信問童年玩伴方家老三,就是九個小孩照片中第一排蹲在地上年紀最小的那位:這長廊屋在一九五一年,近七十年前,住了那幾家人,日據時代作何用處?方家老三幫我打聽,尤其是問他還健在的慶潜舅舅。原來這第九巷的長廊屋在日據時代是日本士官們的福利社。
根據弟弟,這裏可能住過比士官低一階的准士官(兵曹長)。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則住了七戶海軍家庭,長廊共用,廊裏面才分住七戶,四戶是廣東人,他們家長是父親在黃埔海軍官校的同學,其中陳伯伯和方伯伯更是父親官校同班同學。情誼延續到第二代。
另一項有關長廊屋的鮮明記憶則有關味覺。每到農曆年節,我常跑去陳家,在厨房裏婆婆,即陳伯母的媽媽,會扭麵條、現炸出小麻花,會包紅豆沙餡的餃子,現炸出油角。一堆小朋友坐在木板廊上等下一鍋,新鮮酥脆一盤子上來就被小手搶空。直到今日我在超市看見包裝的麻花,心中還涌起買的衝動。
香港羅啓銳導演的《歲月神偷》裏,永利街的鄰居們把餐桌擺在門前,各家小朋友拿著飯碗游走到別家餐桌上挾菜。方伯伯、陳伯伯和我家的小孩就常到彼此家裏吃零嘴、蹭飯。我很幸福,因爲在臺灣晚生我二十年的小孩少有這種村子大家庭的經驗。

那張照片裏的九個小孩,除了我,其餘都住長廊屋裏。個子最高的于家大哥是山東人,其餘全是廣東小孩。我們叫他玻璃哥,他已經小學六年級了,還跟我們小不點混。我們大聲自稱「細佬哥幫」,這是廣東話小孩幫的意思。常常在長廊屋前面的廣場和後面的小竹林呼嘯而過,玩官兵捉强盜。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們瞞著大人,爬進鐵絲網裏的後山探險。壽山是軍事重地,山的背面下臨臺灣海峽。
記得在禁區我們穿入密密的叢林,爬上、爬下不成蹊徑的山路,來到一個溪穀底,都是平鋪的、淺棕色大石頭,溪水在石頭間淙淙流去,我們在石頭上跳來跳去玩。一個小孩驚呼:「這是什麽?」我們聚集看,他在石頭上拾起一顆一端圓錐形的金屬粒。玻璃哥和方家老大說應該是子彈頭。看到有人撿到寶貝,大家興沖沖分頭去找,還真找到幾顆。這些子彈是什麽情况留下來的?因爲我記不清楚子彈的形狀,很難判斷是什麽人,用什麽槍,爲什麽射出來的,因此無從想像這幾顆子彈的故事。
所以我真的野過,而且六七歲就接觸過蠻荒山林。怪不得當長大後進入崇山峻嶺,有跟真愛久別重逢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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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强新村是台南市北區一個已消失的眷村,自强新村用地在日治時期的1940年代爲靶場的一部分。
自强新村入口處石柱有蔣宋美齡的題字,字迹清晰可見,透露一段興建史。
鐘玲
華人女作家,比較文學學者、1989-2003年任教于臺灣國立中山大學。2003-2012年于香港浸會大學任文學院院長、講座教授、協理副校長,2013年起于澳門大學任鄭裕彤書院創院院長。在浸會大學期間,參與創立國際作家工作坊與紅樓夢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