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宛妲:我想住進雨林
轉載自餅家日雜,作者餅呀,文章發表於2020年6月1日
我不喜歡人類,我想住進雨林

5月6日下午,我正在家裏吹空調,突然接到一個電話:
現在有一個很重要且緊急的采訪,明天出發去西雙版納采訪李宛妲和她的家人,主題是他們多年來的熱帶雨林保護和再造故事,你去嗎?
那一刻我是懵的。
我完全不知道李宛妲是誰,即使快速查了她的資料——一位新晋內地女演員、17歲、混血兒、參演了《葉問4》、父親是德國生態學家馬悠博士(于2010年因心臟病去世)、母親是環保人士李旻(mǐn)果、姐姐林妲——也還是在隨後跟旻果老師聯繫時很粗心大意地寫錯了宛妲的名字。
但我沒想太多,接下了任務。因爲我想去看一看真正的熱帶雨林!
p.s.當時手頭正好在讀阿瀾·盧的《我不喜歡人類,我想住進森林》,所以今天借用一下這個標題吧。

01 告莊西的“轉基因玉米樓”
5月7日,從廣州到昆明、昆明到景洪,一路上各種測量體溫、掃碼填表、驗身份證,經歷了十來個小時的舟車勞頓後,我終于抵達了西雙版納,住在位于瀾滄江江北新區告莊西的一家便捷酒店。
上了出租車後,司機就很熟稔地介紹告莊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游客愛去、景點多!新樓盤多,都是賣給外地人的!”
果然,一路上本來還挺正常的四五綫小城風光——就是平平無奇的大片矮樓和小街,在車駛過了西雙版納大橋後,突然就平地冒起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奇异的巨型玉米,司機說那叫做傣式或泰式風格,“你們游客最愛的嘛”。
恕我孤陋寡聞,我所見識過的傳統傣樓或泰式民居,都不超過兩層的,且當然都是木質結構的。而眼前這些鋼筋混凝土造起來的二三十層高的“傣樓”,活生生就像被美顔濾鏡液化的大長腿一樣,說難看嘛也覺得還挺有特色的,說好看嘛又覺得哪裏怪怪的。我把它們理解成一種現代化的轉基因玉米。
btw,天氣預報顯示,景洪未來一周的最高氣溫將連續高達39℃。我想,這應該就是熱帶的感覺了。












20年了,湄公山莊已“生長”成一片熱帶雨林,這裏的生活看上去都很像電影。馬悠博士的煉金實驗室充滿了古老的神秘感。


02 “地球人的家”
5月8日下午3點,我和四位攝影攝像老師一起來到了湄公山莊。
在李旻果的助理周丹和一隻大金毛的歡迎下,我們進了那扇綠色大鐵門。相比起圍墻外的燥熱,這裏的氣溫至少要低2-3℃。
湄公山莊位于瀾滄江上游的山坡上,據說當時是一片橡膠林和墳地,遠離景洪老城。我們那天却是一路穿過熱鬧街市而來,在城市不斷發展之下,它如今已被各種建築所包圍,也成了“市中心”。
而“湄公山莊”的名字,取自于瀾滄江——它在中國境內叫做瀾滄江,在傣語裏意思是“百萬大象的地方”;而它位于泰國、老撾的部分被稱爲“湄公河”——Mekong,在泰語和高棉語裏意思是“母親”。
這個植物園一般的綠色腹地,就是李宛妲的家,也是她的父母馬悠博士與李旻果按照自然生態模式進行雨林再造試驗重建的第一個雨林樣本。
李旻果把這叫做“代際公平”,她認爲,版納的孩子本來就應該出生在雨林裏。如果不還給她們一個家園,大人們都沒有權利生孩子。
從底層植物到頂層植物,從最細小的昆蟲到高大的樹種,他們按照不同區系、不同分類、不同群落,一步步地還原起熱帶雨林的原始生態圈。夫婦倆把這裏稱作“地球人的家”。
李旻果告訴我,跟人一樣,森林也有相貌,叫林相。
熱帶雨林因爲擁有各式各樣的生命形態,林間滿是奇花异卉、鳥鳴蟲叫,藤條如巨龍飛舞,時而霧靄濛濛,時而大雨滂沱……
熱帶雨林最不容易看懂,却是“林相”最美的。
身處這個360°環繞立體綠色世界,再加上五六隻猫猫狗狗,我原本緊張焦慮的采訪心情不自覺地就鬆弛了下來——因爲任務緊急,我臨時做了一堆的功課、列了三四十條問題的采訪提綱,同時還要配合攝像老師們的工作,怕占用他們的時間。
這讓我想起了愛德華·威爾遜提出的“親生命性”(Biophilia)概念,他說人類對大自然擁有與生俱來的親切感和親近需要,因爲它會給我們帶來喜悅、敬畏與安全感。
不管怎樣,我想我這就算是初識雨林了。



03 雨林 V.S. 膠林
李旻果、宛妲和林妲,母女三人都散披著一頭烏黑長髮。
後來我才在姐妹倆小時候寫的《雨林精靈》裏瞭解到,這是因爲她們的爸爸喜歡她們留長頭髮,他自己也蓄著茂密的大鬍子。長頭髮與長鬍子,如同樹的氣根在空氣裏長,吸收盡可能多的養分。
這一家子都在不遺餘力地,希望與自然直接接觸。
那天下午,李旻果還是忍不住一邊盤起長髮、擦拭著額頭的汗,一邊望著瀾滄江對岸的一座種滿橡膠林的三達山說,今年熱到這個程度,非常不正常;除了高溫,景洪還出現了霾。
這也是我們的話題重點之一:雨林與膠林之戰。
在跟著生態學博士的丈夫成爲環保人士之前,李旻果也作爲香港《文匯報》駐昆明站記者,對橡膠林的生態與經濟形式做過深入瞭解。她說,往年——漫長的幾百上千年來——版納的居民都會在春天種地時燒稻田,灰燼也會往這邊飄。雨林特有的晨霧會洗刷空氣中的沉降物,令一天后的天空和大地又乾乾淨淨的。
而如今眼前不尋常的高溫與霧霾,表明版納的雨林幾乎沒有在産生氣候調節的作用了。因爲自1950年代西雙版納出産第一塊生膠以來,這片土地上的原始森林便以每年1.5萬公頃的速度在消失。
具有戲劇性和諷刺意味的是,一百多年前,正是歐洲人把橡膠樹和單一種植的習俗帶到了中國。作爲一個德國人,馬悠博士的努力,可以看作是“通過彌補過去的錯誤來展望未來”。
這位改寫了菲律賓的國策和林學院教材,幷于1997年獲菲律賓政府總統獎的“雨林再造之父”,用畢生精力研究出了一套群落式雨林再造模式(Rainforestaion)。
“它被國際上公認爲最先進的樣板,……爲正在被破壞的南中國和東南亞地區森林的大面積單一種植農業提供了一種經濟的替代方案。”英國《衛報》的首席環境記者約翰納森·瓦茨(Johnathan Watts)如此評價。
馬悠博士曾用物種多樣性的原理探討過橡膠種植的經濟學原理:産量越大,價格起伏就越大,農民的收入隨著産量的提升在總量上增加,可邊際效益却在縮减。因此,多樣化種植很重要。
由此可見,雨林的敵人也幷不只是橡膠或香蕉,它也是茶、咖啡、甘蔗或玉米——任何一種單一作物種植的行爲。
湄公山莊裏,還保留著幾棵這片坡地原有的橡膠樹。李旻果刻意不去動它。不割膠,就不産生任何經濟效益,橡膠樹就會變得“無用”,從而回歸爲那個原本尋常的熱帶樹種。
“當然,如果大家想看,我也可以去演示一下如何割膠、生産橡膠,甚至做幾個橡膠枕頭。”李旻果意味深長地一笑。



寫稿那幾天,我看著馬悠博士的這幾張照片很久很久,體會到之前一位88歲的加州伯克利分校人類學教授卡洛斯所說的:“這是一個偉大的人類”,而他與他素未謀面。©《找到回家的路》
04 雨林人 V.S. 城市人
前面說了,我的采訪提綱很長,有40多條問題。從宛妲的演藝事業、林妲的藝術日常、馬悠博士的生態理念,到李旻果在丈夫因心臟病驟然離開後這十年來的心路歷程,我都想挖出故事來。
按照以往的采訪經驗,那些問題應該足够我回去寫一篇像樣的人物報道文章了。直到李旻果無意中對我說了一句話,讓我感覺自己剛剛的兩三小時雨林生活訪談,可能連門兒都還沒摸著。
她說:“如果你生活在雨林裏足够久,就不會問出剛剛的所有問題。因爲那些都不是問題。”
就在一小時後,宛妲和林妲也不約而同地給了我幾乎同樣的回答。例如看見她們的木頭傣樓都不安窗戶,我就問,颳風下雨怎麽辦啊?這倆16、18歲的小姑娘說,那就颳風呀,那就下雨呀,我好喜歡哦!
我當時感覺頭頂有一道閃電劈下來,突然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該接什麽話了。我意識到,我對自己的某些無知一無所知。
于是,5月9日下午我們第二次聊天時,我拋開采訪提綱,直接向李旻果發問,這裏面可能有更多比前一天看起來更愚蠢的“簡單”問題。但我想,那些最明顯、最普遍的關係,往往是最令人費解、也最少被談論的。
我:你能不能以城市人的視角來解釋一下雨林生活方式——那些對你們來說“理所當然”、在我們看來不可思議的東西。
旻果:你的問題是什麽呀,你覺得不可思議嗎?你就放弃你的不可思議吧,其實那些都很正常,人應該回到大自然裏去生活。
我:這種神秘、費解和玄學,會變成你們和我們之間的溝通屏障,能不能不要讓這個屏障繼續存在?
旻果:老天給的。
我:但是我不想要“老天給的”這樣的答案。
旻果:其實很簡單,你要真正把自己放進去,跟自然圓融,感應四季,多去觸摸最原生態的東西,跟它們對話,就會知道它會發生的。我真的沒辦法跟你解釋,你感應不到,說了你也聽不明白。
我:……
我都急了。
與此同時,就在這場公案一般需要我自己去悟道的談話前兩小時,我和周丹又發生了一場情况相反、結果相像的聊天。
這位助理也是湄公山莊的新客人,她剛從上海來到這裏,才生活了一周。我本來想跟她簡單聊聊,作爲補充采訪增加對李旻果一家和雨林生活的背景瞭解。
我對她只提了兩個問題:
一、你是怎麽想到來這裏的?二、你在這裏生活了一周,有什麽印象深刻的感受?
結果,她blabla把從小到大的故事跟我講了一遍,家庭背景、個人成長、戀愛經歷、尋道之路……我的錄音筆一直開著,原本預計15分鐘左右的快問快答,變成了長達兩小時的“個人成長有聲小說”——關鍵是,最後她還沒有答到我一個問題。
那天回到酒店,我就在反思其中的問題。
“雨林人”無疑自有的作息和社交上的“自在”秩序,無論起床、吃飯、睡覺、學習、娛樂,都依照自己身體和內心的需要來抉擇。這也是她們對自己作爲人類無數物種之一的“物種多樣性”的培育吧。
這兩種迥异的身體-行動習慣也反過來塑造了她們的時間感受——兩小時的傾訴很漫長嗎?短短六七年的最好父愛,在兩個女兒心目中足够享用一輩子了;而那些進化生長了千百年的參天大樹,面對一把電鋸和一個伐木工時,結束生命也只需10分鐘。
我和她們的對話,不也照見了“雨林人”與“城市人”的習性差別?
我們這種所謂的“城市人”,吃喝拉撒是由工業社會和消費社會來規定的,比如那些“rush hour”“happy hour”“周末和工作日”“黃金周”“碎片時間”等。我們也總是習慣從物質、思維的二元對立層面去思考問題,也總習慣了主動抓住什麽東西。
李旻果可能永遠也無法回答我的那些在她看來根本就不是問題的問題。她需要我做的,恰恰是不要再拼命地思考、猜測與計算,而只是去看、去感受,然後雨林才可能會給予什麽東西——以浮現或降臨的方式。
“像花開見佛那樣,你一定要先端詳花,否則你見不到佛。”李旻果說。

2010年1月,《時尚先生》雜志爲馬悠一家拍的全家福。之後不到十天,馬悠博士因心臟病突發而驟然離世。這張照片成爲了他們家唯一的一張全家福。
05 雨林教育方式的秘訣
對于林妲和宛妲姐妹倆的評價,我印象最深刻的來自肖全。
他說:“她們跟普通孩子不一樣。因爲大部分孩子是從地面上往上學,而她們則好像是從天上下來的。”
這位“中國最好的肖像攝影家”,從2013年4月開始給她們進行長達四年的跟踪拍攝(現在也依舊在進行中),爲姐妹倆獻上一份成年禮《肖全與妲妲的世界》。即使以往也拍過許多美麗的小女孩,肖全依然認爲“雨林精靈”是他所拍攝過的最不同的女孩。
林妲和宛妲從小就在雨林裏出生、長大幷接受雨林“教育”,直到2010年父親去世,她們才“下山”去市區的普通小學上學。李旻果也做好了足够的“保護措施”:她跟學校談好,姐妹倆不需要參加考試,也不接受出勤率考核,可以隨時回家。
即便如此,姐妹倆還是在學校獲得了各種榮譽。
天性活潑的宛妲交到了許多好朋友,考上了有“中國最好女子學院”之稱的北京舞蹈學院附中;學霸林妲因不喜歡學校的課程表制度而常常“逃課”,却能拿到名列前茅的好成績,未滿18歲已拿到西班牙的中醫學碩士學位——如果不是疫情,她如今應該在英國修讀植物學了。
林妲和宛妲是這樣解讀她們從小接受的“雨林教育”的:
——好好地生活,管它是在幹嘛呢。吃飯就好好吃飯,玩就好好玩,畫畫就好好畫畫。
——我們沒有典型的一天,我們每天都不一樣。
——我們平時的制度就是,沒有制度。
——在和自然相處的環境裏,感覺每天都能學到新的東西。我們從來不“鑽研”什麽,我們學習只是因爲喜歡。
她們的回答,如同前面關于雨林生活那樣“簡單”、“理所當然”,以及費解。
但李旻果說了一句話讓我明白,要養育出“雨林精靈”,不是光把孩子扔進叢林就可以的。
“雨林教育不代表放弃教育。一個孩子任其在自然環境裏生長,如果父母沒有引導,可能就會成爲一個‘猴孩’——他或她就會知道一點上樹的功夫,貪玩、沒有專注力,也不會對一個東西産生美好的願景。”
我們從天籽山回城的路上,李旻果讓我親身參與了一次“雨林教育”。
5月的景洪,沿途都是各種開滿花的樹,其中有一種金黃色花瓣一串串地垂下來。李旻果說,那個叫Golden shower(黃金雨)。當我們正在感慨這個名字是如此貼切時,李旻果又補充說:它中文名叫“臘腸樹”,因爲它的果實是一串串深褐色果莢。當場都噗嗤笑了。
同一種植物,一個以花爲名,一個以果爲名,定義方式沒有對錯之分,却展現出完全不同的思維模式。如果同時看見兩者區別,就能比較、判斷與選擇,從而構建我們對世界和自身經歷的意義解讀。
這又何嘗不是一顆獨立思考的種子的發芽生長現場呢?——我們的語言和文化不像身高或鞋碼那樣是天生的,它們需要個人的自覺與刻意練習。

06 上山,走入真正的雨林
其實在見面前,周丹就跟我明示暗示過,這一趟我們幷不會上山進雨林,因爲路程很遠、路况不好,需要3小時車程,來回至少需要1-2天。而且,李旻果和妲妲們數天前剛上山割蜜才回來。
我們說的“山”,是著名的普洱茶産區布朗山鄉。
如果說16畝的湄公山莊是一個雨林再造的迷你樣本,馬悠博士和李旻果在2005年承包下來的這片6600多畝的山地雨林,就是他們真正的雨林再造與保護事業的“老巢”。
這片曾是鴉片嶺、輪歇地和放牛山的荒山野嶺,經歷了多次重大的山火,如今變成了一座鬱鬱葱葱的生物多樣性茶林。同時,這裏也是首個中國民間生物多樣性保護區:天籽老班章保護區。
無論如何,我是一定要去這個地方看一看的。

可能是我的執念打動了李旻果。第二天從一大早看日出到看日落,我(賴)在她家吃過滿打滿的早中晚三頓飯之後,她在晚上同意了翌日帶我上山,住了兩天。(給各位添麻煩了,在此再次合十謝過。



07 大自然的結界
在真正的大自然裏,結界無處不在。
很多地方,你肉眼看著覺得暢通無阻、來去自如,靠近一看却會發現其實過不去,可能只是蜘蛛網,可能是天象,也可能是某種看不見的能量。
在山上的第一天傍晚,眼見著太陽很晴朗地下山,在夜晚穹蒼的完美籠罩邊緣,忽然開始明暗閃爍,空氣裏帶著潮濕的味道。
林妲說,馬上要下雨了;周丹說,龍母要現形了。
雨落下之前,雷聲先在這片大森林上響起,轟隆隆地自遠方翻滾而來,迴響不絕:磅礴、深沉、原始。森林似乎爆發出强烈的生命。一大束閃電劃破西邊的天際,以1萬伏特的電壓壓下來,反復撞擊著汹涌奔騰的天空,在大地混亂中不時地頻頻點亮了天籽山的“樹界”。
李旻果說,那是老天給天籽山設下的保護結界。
在閃電之間,我瞥見雨林獨有的冠層結構:最高的望天樹高出地面30米,其下是參差不齊的中等高度的樹木,最下層是零散的灌木與小樹。有幾個瞬間,整個雨林在這戲劇般的場景中被定格了。
眼前的畫面變得亦真亦幻,被投射到了人類想像力那無邊無際的荒野之中。時光倒流到1萬年前,就在身邊的某處。








08 As above, so below.
5月11日上午,當李旻果把我帶到一片熱帶溝穀雨林的邊緣,我深深地凝視那片不同高低、遠近、深淺、濃淡和厚薄的綠色時,感覺自己像面對著一個宇宙黑洞的入口,不敢往前踏多半步,內心升起無限的敬畏。
我當時只有一個念頭:向所有保育雨林的專家、學者、環保人士和普通人致敬。
此時,我突然感覺事態反了過來。原本那些在我眼裏看起來無比“正常”的森林,背後是我們“城市人”無法想像和理解的艱難,以及潜在的無限可能。
李旻果還記得,當年這片山只有兩個顔色:裸露土壤的棕與黑。
一直以來,天籽山地處高海拔和地處背陰處,當地人爲了讓水稻生長得更好,每年都要燒山,他們叫做“暖田”。于是,整座山都沒什麽水源。
但爲了種樹,李旻果在山上造起了以原生稻田爲主的濕地生態系統。而當樹林種起來時,它們的根系開始蓄水,水汽充沛了空氣與大地。一旦濕度到達一定程度,自然就開始往裏填東西——水鳥、兩栖動物及各種魚,還有常見的水生植物。
一片小型的溝穀雨林就這樣活了起來。

李旻果還記得馬悠跟她講過一句話:As above, so below。
這句來自赫爾墨斯學說的古老諺語,剛好可以在中國《黃帝內經》中裏找到完全相對應的解釋:“有諸于內,行諸于外。”
可以解釋爲,上下、內外,都在彼此相互映照。
一個群落代表一方很大的力量,天籽只是第一顆種子。如果可以把天籽山的雨林再造理念貫穿落實到更大的土地面積,産出一個更豐盛的森林,誰還不來參與呢?
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膠農和蕉農們,也會因雨林回歸而融入這塊土地,獲得更好的生計。


09 “精氣神”與藥草喻品
上山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是去看望馬悠博士。他的墓地——在李旻果心目中是一座花園——就在天籽山上視野最好的高處。
那是一個由玄武石、青岡櫟與墓碑組成的丹道學設計,分別代表著精、氣、神(Salt,Soul,Spirit)。巨龜形狀的玄武石刻著馬悠博士的夙願:“理宇宙生態之系統,解生命景觀之玄秘。”
在那裏,她跟我說了關于馬悠博士的又一個傳奇故事。
當年,李旻果把丈夫的遺體運上山,她首先想到的落葬之地就是山巔。堪輿婦人對她說,老馬走得太早了,不能葬在最高處,位置應在略低處。她讓李旻果站在樹下,面朝山下,往身後拋一顆生鶏蛋,鶏蛋落地破殼之處,便是老馬的最後歸宿之地。
結果,李旻果連拋兩次,鶏蛋落在婦人所指的略低處,却不破殼。直到第三次,鶏蛋落地、連彈兩次,直到李旻果最初指定的那個地點,破了殼。婦人搖搖頭,嘆息道,你老公太聽你話了。然後,一鋤頭挖下去。
而當馬悠的棺木抬出來時,蟲子蛾子從四面八方飛過來,覆滿他的棺木;要下葬的那一刻,當李旻果和衆人還忙著墓穴的清理事情時,10歲的林妲說,媽媽,你看天上。李旻果一抬頭,發現萬里晴空的天空裏突然出現了一道光,垂直照在馬悠的棺木上,光柱裏是上下翻飛的雲,就像在一尾在升天的龍。
“你沒有親眼見到,你不會相信。”她說。
馬悠博士本人,無論是在公開資料裏,還是李旻果口中,都是那樣一個神一般的人類。上面那些傳奇故事,說實話,我沒有相信,却也沒有懷疑。那個不可思議的感覺,就像小時候聽外婆講故事,神啊鬼啊仙啊妖啊,什麽都有,多有趣的世界!你爲何要去打破那些美好?
只是作爲職業記者,我還是希望能用更理性的視角來看待這位德國科學家。後來我在翻閱了一些自然科學和德國生態意識學的資料後,結合在山上與李旻果的深入聊天,我發現,馬悠博士——作爲一個人類而不是神佛——他一直在不停地自我發問,然後用自己的知識體系來尋找答案。
從物理到化學,從化學到能量學,再到量子物理,從古典音樂到繪畫藝術,從煉金術、靈擺到《易經》,從空氣到土壤,從飛鳥到游魚,從菌藻到森林。
戲劇性的是,那天我們上山前,周丹向李旻果推薦《妙法蓮華經》卷三的藥草喻品,她說第五章很適合你讀一讀。于是,那天早上,李旻果就帶著一本《妙法蓮華經》來到“馬悠花園”,坐下來誦讀:
迦葉!譬如三千大千世界,山川溪穀土地,所生卉木叢林及諸藥草,種類若干,名色各异。密雲彌布,遍覆三千大千世界,一時等澍,其澤普洽。卉木叢林及諸藥草,小根小莖、小枝小葉,中根中莖、中枝中葉,大根大莖、大枝大葉,諸樹大小,隨上中下各有所受。一雲所雨,稱其種性而得生長華果敷實。雖一地所生,一雨所潤,而諸草木,各有差別。
我在一旁看著這一幕,意識到了李旻果說的,物種多樣性保護,幷非只是景洪或西雙版納的一座山或一個項目,而是關乎整個地球的事——無論東西,或古今。





10 幷未寫完的最後
啊,不知不覺又寫了快9000字!能讀到這裏的各位對我都是真愛了。
但是——但是!這只是我的一點個人感受花絮而已,所有的重點都還沒提到!我沒有開玩笑,這篇稿子我熬了一禮拜、三個通宵,寫了16000多字,破了我職業生涯的寫稿篇幅記錄。
例如宛妲林妲的近况、李旻果和馬悠博士的愛情故事、馬悠博士神一般的人生經歷、蘭花的智慧,還有西雙版納熱帶雨林的未來等。
現在還暫時還不能劇透啊啊啊,但過一陣子我會把那個長長長長的正式文章發上來,可能還有視頻(如果我學會了剪輯,咳咳),還請耐心等待一下!
我不止一次覺得,我不是做了一次采訪,而是偶遇了一個叫做“熱帶雨林”的星球。
當我下山、與她們分別,回到景洪城裏後,我獨自沿著瀾滄江散了一次很長很長的步,從下游到上游。當我再次回想那個位于上游江邊的湄公山莊時,突然覺得它的存在好遙遠和魔幻。
我的見聞與經歷,仿佛一場幽深如溝穀雨林的夢,夢裏我遇見了幾位雨林仙人、精靈、猫狗和各種奇怪植物們,然後跟她們愉快玩耍了幾天。
我回來廣州後,我的日常多了一個習慣,就是多仰望、環顧和俯視身邊的大樹、花草,我凝視、嗅聞它們,我收集它們的果實和種子,我埋下它們,期待它們發芽,讓它們長成自己喜歡的模樣。
終究而言,雨林不是一個地點,而是一種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是不要去控制一些想法,讓它自然生長,看看它出來的結果是什麽。
當然,對待自己也一樣。所謂尊重與保護物種多樣性,不就是讓自己成爲無數個物種裏的其中一種嗎?誰要變成千篇一律的橡膠、香蕉或韭菜呀?
最後,祝各位大兒童節日快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