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揚:第一縷陽光
作者: 江 揚
攝影: 歐偉建

這是一片島嶼組成的國家。300多個環狀珊瑚礁和椰林搖曳的碧綠島嶼,宛如珍珠般散落在南太平洋的十字路口。
斐濟(Fiji)是地球上最早看到日出的地方,180度國際日期變更綫剛好貫穿其中,成爲世界上最東也是最西的國家。
邁出南迪國際機場,迎面而來的“Bula”(你好)聲此起彼伏,當地人都這樣和我們打招呼。朋友冰的幾個同事在門口等候,其中有個叫Ako的土著女司機,黝黑的臉上露出雪白的牙齒,爽朗的笑聲從唇齒間飛出。她的帽檐戴在腦後邊,模樣酷得像個漢子。
Ako將一串由黃色鶏蛋花串成的花環戴上我的脖子,芬芳的花香沁入肺腑,一種陌生奇异的喜悅隨即環繞身心,像是生命中一些原本簡單却極難察覺的歡樂感被重新聯結。在這裏,親切的微笑比酷熱的天氣更讓人感到溫馨。
沿著珊瑚海岸的公路行駛,汽車沒有在南迪停留,直接開往蘇瓦。蘇瓦雖然沒有南迪出名,但它是斐濟的首都,自從1882年英國殖民者將總部遷移至這裏。經過11年的血腥戰爭,斐濟最終成爲大英帝國的一部分。
海面在燦爛的陽光下,不斷地變幻著顔色。透明度極高的水質,被水底繽紛的珊瑚和熱帶魚染成了五彩。朋友冰幾次叫Ako停車,領我們奔向海邊,踏步沙灘。
近岸的水幷不深,能够看到美麗的魚群游弋自在。遠處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涌上來,却被衛士一般的珊瑚礁阻止在外海。此刻才明白,原來珊瑚礁就是這樣保護著海岸免受侵蝕。

作爲首都的蘇瓦,歷史幷不長。我們下榻的那座英國殖民色彩濃郁的Grand Pacific酒店,剛剛跨越百年。50多年前,英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訪問斐濟時曾在這間酒店停留,夕陽依舊餘輝在房間的落地玻璃門上。空氣异常清新,沒有霞氣,也沒有污染,清朗的藍天與大海連成一綫。
坐在庭院望著落日緩緩下跌,瞬間就掉進海裏,一切歸于沉寂。海平面上留下的只有弧度。相信伊麗莎白二世也不會忘記這個島國的過往。
那是19世紀中葉,一個充滿傳教熱忱的英國牧師貝克不顧朋友的勸阻,獨身上島,却被土人活活砍殺,丟進大鍋裏烹煮。土人根據不同的等級分食他身體的各個部位,最後吃得乾乾淨淨,僅僅留下一雙怎麽也啃不動的皮靴子。
看見那雙皮靴子,是在斐濟的歷史博物館。靴子已經殘缺不全,與貝克用過的《聖經》和梳子放在一起。目睹硬木鑿子、四隻脚叉子和勺子這些食人用具,誰能想像那個本以爲只存在于傳說中的人吃人野蠻行爲,其實距離我們生活的年代幷不遙遠。

成爲英國殖民地之後的斐濟人,多數接受過基督教的洗禮。對于祖先以前的行爲,他們感到耻辱,可是很少有人願意談起這個話題。不過,斐濟歷史博物館幷沒有回避那段人類不光彩的歷史。
離開蘇瓦所在的維提島,小汽艇順著岸邊沖入大海。船頭像銳利的刀鋒切開青碧的水面,浪花在船舷兩側開放得紛紛揚揚。不到一個鐘頭就來到奧瓦勞島。這個從港口發展起來的小島,小得只有一條主幹道,你很難猜到它是斐濟過去的首都萊蕪卡。
萊蕪卡有斐濟的第一所公立學校、第一家旅館、南太平洋第一份報紙《斐濟時報》等許多個第一。商店、倉庫、碼頭、警察局和教堂,多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建築,唯有那索若紀念館仍然保留著斐濟布瑞傳統草屋的風格。在這裏,斐濟與英國簽署了割讓斐濟群島、成爲英國殖民地的契約。
如果不細看各種階層人們的生活情形,不懷想岩層般積澱下來的南太平洋島國文明,更不知道英國王子查爾斯曾經在海邊漫步,你會覺得萊蕪卡已經失去了昨日的喧鬧,也看不到今天的繁華,成爲真正意義上的世界遺産。
戴霧庫拉(Devukula)是島上的一個土著部落。小艇漸漸靠近時,不少人聚集在岸邊。一個光著上身、腰間圍著草裙的男人慢慢向海中間走來,不斷地向我們招手。我迅速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一塊蘇魯(Sulu),系在腰間。這條簡單的長方形布上面,印著傳統的民族圖案。在斐濟的正式場合,不論男女都要這樣裝扮。
小艇無法靠岸,幾個土著男人蹚水而來。他們的臉上像是抹了一層黑,赤裸的上身被陽光曬得冒油,代謝系統製造出來的氣味通過皮膚散發,在海風中飄得很遠。熱情的土著堅持要背我們上岸,一個男人不由分說地在我的面前彎下腰來,樸實得讓我沒有拒絕的理由。那人輕輕地就背起了我,“嘩啦嘩啦”蹚著海水走向小島。

這時海螺吹響,部落裏的人打扮得像過節一樣。女人穿著五彩的花裙,男人也裹著鮮艶的蘇魯。手舞足蹈的孩子們,大大的眼睛裏白與黑沒有一點雜質。你幾乎會由這樣的眼睛想到中國的太極圖案,一樣的簡單却深邃,像是混沌初開時的天地瞬間清明。
“你們是第一批來到部落的外國客人。”專程上島陪同我們的行政長官上身穿著襯衣,下身圍著多角裙,裝扮得與百姓一樣。他說自古以來,斐濟都是以部落爲單位組成的國家,今天以小區的形式取代傳統部落,每個小區的首領依然是最德高望重的酋長。
酋長正襟危坐在露天會場的上方,祭司的致辭熱情地表達了對我們的歡迎。接著,原始又充滿激情的卡瓦儀式(Kava Ceremony),在武士們舞動棍棒的呐喊中開始。表演、歌唱,然後送給我們每個人一杯卡瓦水,就像中國貴賓臨門時,一定奉上好茶的禮俗一樣,這杯卡瓦水錶達的是歡迎與祈福。經過這些程序,我們才被允許進入部落。
部落都是用樹皮搭建起來的茅草屋,幾乎每間茅草屋的門前都有一棵“攀向藍色天空”的麵包樹。粗壯而敦實的樹木上,有著灰褐色的樹皮,闊大的葉片,綠色、黃色的麵包果一個挨著一個。當地有句話,“房前一棵樹,身上一塊布”,指的是有吃又有穿。吃的就是麵包樹上的麵包果,它香軟可口,與芋頭、木薯一樣,都是土著的主要食物。

傳統盛宴的Lovo大餐是在海邊舉行。一排排木頭架起的長桌,擺著島上盛産的木瓜、芒果、香蕉、椰子。生生世世對著大海和魚蝦的土著,練成非常優秀的漁夫。他們把剛剛捕撈到的比目魚和螃蟹洗乾淨,拌上椰子汁,用椰葉包裹起來,放在已經加熱的石板上,再蓋上椰葉燒烤,一烤就是兩個小時。
學著他們的樣,我用椰子葉包住麵包果、鶏腿和玉米,放在石板上一起烤。烤出來的食物,都帶有那種清甜的椰香味,隨著海風陣陣飄來。

木鼓敲起來了,男人們揮動長矛短錘,女人們翩翩起舞。一種莫名的感動促使我加入到她們的行列中,與她們一起歌唱,一起舞蹈。他們的快樂也許我觸摸不到,不過從他們的臉上,我看到真誠的笑容,有淡淡的、有羞澀的、有燦爛的,都詮釋了他們是快樂的。
那年斐濟被評爲“幸福感最强的國家”,因爲有高達93%的受訪者表示自己快樂。快樂,是人類精神上的一種愉悅,一種心靈上的滿足。部落近乎貧窮,土著過著在我們看來最簡單的生活。也許,他們的快樂,來自心態的滿足和樂天知命的生活哲學。
其實,快樂就那麽簡單。
翻山越嶺去到納瓦拉村(Navala Village),那個至今還保存著超過200間茅屋(Bure)的斐濟傳統部落。粗硬的輪胎,碾過被雨水沖蝕得斑駁不堪的山道,越野車在劇烈震顫中發出的聲響,掩蓋了藍牙播放器的音樂。經過兩個小時的跋涉,眼前的景色讓人心跳加速。

綿延起伏的群山環繞著青綠的草地,茂密高大的椰子樹交織起龐大的闊葉林,忽隱忽現的茅屋,星羅棋布地散落在山谷裏。來到村口,我們被領進酋長的茅屋。空蕩蕩的室內,沒有一件家具,也沒有一樣電器(估計還沒通電),只有幾床被子折叠在角落裏。
我們送上一把在集市買的卡瓦(Kava)給酋長,這種曬乾的胡椒樹根是土著貴重的禮物。酋長將樹根包在棉布裏,再放進三角大圓鼎中加水揉搓,擠出的汁液汩汩流入椰子殼中。我們中的一位代表雙手擊掌三下,接過椰子殼一飲而盡,將空殼還給酋長,再擊掌三下,我們就被接受進入部落中探訪。

部落裏除了教堂外,唯一的房子就是學校,學校有從一年級到八年級的學生,他們都穿著整齊的校服。酋長說小學實行免費教育,部落裏幾乎所有孩子白天都去學校上課。來到教室門口,正好是課間休息的時間。
孩子們歡樂的喧鬧聲在風中迴響。那份歡樂如同來自天堂一般熱烈,連太陽也從雲影的糾纏中快速地移動出來,清清楚楚地讓我看見他們臉上燦爛的笑容。我爲一個孩子拍照,一群孩子圍上來和我打招呼。一聲又一聲的“Bula”(你好),親切得像熟識已久的朋友。

經過許多村莊,村莊總有一道亮麗的風景綫,那就是學校,學校的房子都是村莊裏最好的建築。
彩虹礁(Rainbow Reef),在潜水者的心目中有著神話般的地位。這是世界第三大堡礁群,有著最著名的軟珊瑚區。乘游艇去的那天,海水在陽光下如同流動的水晶般清澈,美得楚楚動人,有一種擋不住的誘惑。
不懂浮潜的我,戴上潜水鏡、呼吸管,穿上潜水服和蛙鞋,興奮地從游艇跳到海裏。猛地,一種呼吸不暢順感,讓我透不過氣來,接著呼吸管脫落。這就像是一聲呵斥,低沉,但嚴厲,讓我這個擅入者感到了來自海洋的拒絕和排斥。
遭遇恐懼之後,我不敢再下海。船長看出我的膽怯,走過來和善地說:“別緊張,若是想和大海一起躍動,和魚兒親密一次,浮潜是個必須嘗試的過程。”帥哥教練紳士般地把手遞過來,要拉著我一起下去浮潜,被鼓足勇氣的我再次躍入海中。
無法想像的是,當我俯身入水,輕輕撥動脚蹼時,微凉的細小水流從臉上和身邊滑過,自己仿佛像條魚兒在波光粼粼的水中穿行。海底是另一個精彩的世界,看得我眼花繚亂。

快速流動的洋流,喂養出茂盛巨大的五彩珊瑚競相怒放,如同雨林的樹,是無數海底生物依賴的家。五顔六色的小魚,鰭末端黑色鑲嵌的金黃色大眼鯛,最多的當然是藍綠光鰓鯛,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大魚小魚,及人類常見的蝦兵蟹將,成群地在珊瑚礁中嬉戲游弋。
海藻濃密飄逸,海扇海鞭迷幻游離。一身透紅的小丑魚跟在我身邊悠游,眼睛後方的銀白色環帶如同一個發光的項圈。它在一叢紫尖海葵的觸手上面游過,爲這個珊瑚礁伊甸園的天然領域增添了鮮艶悅目的色彩。
儘管海面上波濤澎湃,海底依然十分寧靜。風聲、水聲、鳥聲和人類喧鬧的聲音,都像是從磁帶上乾乾淨淨地抹去了。柳宗元“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踪滅”詩句描繪的場景,浮現在我的思緒裏。
視力所及的範圍內,只有無垠的碧海藍天,而天與海之間看不到任何人,只有自己。沒有不安,沒有動蕩,沒有紛擾,沒有喧囂。
我想,如果是條魚該多好。

從南迪飛到塔妙妮島(Taveuni)近一個鐘頭,可是提前來爲我們安排行程的小孫却乘船走了一天。在這座斐濟的第三大海島上,國際日期變更綫從島的西北部穿過。
那晚的子夜(即地方時間24點)前,我們離開花園島酒店趕去國際日期變更綫紀念碑。高遠的夜空懸挂著無數顆晶亮的星星,一眨一眨地擠動著小眼睛,感覺這海島的寂靜都是星星擠出來的。
帶手電筒的人不多,光綫暗,路又曲裏拐彎。走得小心翼翼的時候,前面突然出現火光,星星點點,閃閃爍爍,原來是當地的土著人打著火把來迎接我們。
國際日期變更綫紀念碑,其實就是一條分界綫。左邊比格林尼治標準時間早12小時,是今天。右邊比格林尼治標準時間晚12小時,時間仍停留在昨天。
接近24點時,大家一起倒數,迎接新的一天到來。我一會兒從紀念碑劃分的昨天跳到今天,一會兒又從今天跳回昨天。時光的變換真的很奇妙。最後,一脚踏在昨天,一脚站在今天,留下“歷史性的一刻”。

穿行在用白色珊瑚砂鋪成小路的布瑪森林公園(Bouma
Forest Park)裏,滿眼都是綠。大樹、小樹,海邊的、山旮旯的,文文靜靜,亭亭玉立,鋪陳在熱帶雨林。鵝黃、淺綠、翠綠、油綠,裹挾著些許的嫣紅,濃濃淡淡地長在一起。即使陽光離開了山野,也鮮亮得耀眼。
不時地停下脚步,伫立凝望視野邊緣那些叫不出名的樹。那類葉冠可以長成一朵美麗蘑菇雲的樹,那種抬頭望去就有滿滿安全感的樹,那棵看到就忍不住要贊嘆、符合樹的標準的樹。這些樹少見的高大,枝葉繁茂。
幾十年,幾百年甚至幾千年,它們都站在這裏。周身的綠苔是層層叠叠的故事,顯得古老而神秘。面對這片過于葳蕤的熱帶雨林,心中萌生出的是一種甜美的激情。

這裏是世界上最早見到太陽的拉維那村( Lavena Village),小小客棧僅有四間房,用的是村裏發的電,沒有熱水洗澡。晚上關燈以後,蚊子在耳邊嗡嗡作響。翻來覆去睡不著時,屋外劈劈啪啪炒豆子一樣的雨,如瀑如注般敲打著屋頂。
我在心裏擔憂:明天早上太陽還能出來嗎?
淩晨4點多,同伴的喊聲響起:“天晴啦!”仿佛聽到集結號,我跳下床就直奔屋子後面的海邊。
月亮還沒有離去,天空沒有完全放亮。大家都站在黛色的海邊,目不轉睛地向著東方,看著東方的那片天空是否開始變紅……而此刻,整個拉維那海灘或者整個斐濟群島都沒有任何聲息,甚至海邊的椰林也隨風一起靜止了。
經歷了一夜的風雨,第一縷陽光終于鑽出雲層。

海浪拍打著朝霞。我拍打著身上的露水。
那一刻,太陽躍出海面的那一刻,鮮艶著、奪目著、忘我著、升騰著,散發著她熾熱的光芒。
光芒射向海面,海風乍起,海浪跳躍,攪起一海碎金。
本文首發于香港《文匯報》
作者介紹:江揚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曾任香港《文匯報》首席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