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烟火氣,就在這“老城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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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厢:鯨落上海
什麽是“老城厢”?
城墻之內是“城”,城墻外繁華之處是“厢”。
清代,上海縣城和蘇州府城類似,有著完整的水陸雙棋盤格局,城墻之外有護城河,城內河浜縱橫,現在幾條彎曲的馬路(方浜中路、復興東路、喬家路等)當時都是河浜。

近代,上海經歷了拆城填河,原有的城墻與河浜成爲了中華路和民國路(現人民路)。

城外的“厢”,包括碼頭所在的十六鋪一帶,如今已經是現代化的高樓大厦了;
“城”所在的街區,隨著2003年上海市政府批准了《上海市歷史文化風貌區和優秀歷史建築保護條例》,整體劃定爲老城厢歷史文化風貌區。
在上海中心城區的12個歷史文化風貌區中,老城厢是碩果僅存的呈現“本土文化”歷史風貌的建築聚集地,集中體現了上海傳統城市生活面貌和四方雜處的市井百態。



作爲歷史城區,上海老城厢有著中國傳統城市所擁有的具有象徵意義的公共禮儀中心。





同樣,上海老城厢也有著中國傳統美學的空間表徵。
明清時期,上海士紳提出滬上八景:
“海天旭日、黃浦秋濤、龍華晚鐘、吳淞烟雨、石梁夜月、野渡蒹葭、鳳樓遠眺、江皋霽雪”。



老城厢是上海市井烟火氣最濃郁的地方。
通過里弄的名字也能够感受到些許:
夢花街、可愛裏、火腿弄、鴛鴦弄、天燈弄、花草弄、藥局弄、也是園弄......

比如夢花街,讓人聯想到“夢筆生花”。

老城厢的道路,形態流暢,路程短,街道立面豐富。

虹橋弄,在復興東路的南側,彎彎的小弄堂,曾經是彎曲的河浜,上有橋曰“虹橋”。
弄堂南側房頂有一個漂亮的露臺,可以想像,和家人朋友們在露臺上喝下午茶,孵太陽(曬太陽)、嘎訕胡(聊聊天),是件多麽愜意的事情。


坡屋頂,老虎窗,可觀鳥,可逗猫。



里弄的屋瓦層層叠叠,用金宇澄的文字描述,就是“兩個人憑窗南眺,夜風送爽,眼前大片房頂,房山墻,上海層層叠叠屋瓦,暗棕色,暗灰,分不出界限,一直朝南綿延,最後純黑,化爲黑夜。”

這裏有江南傳統民居三合院、近代中西合璧的新式里弄。民居風格不同,別有趣味。





龍門村,有著中國古典牌坊式的門樓,屋頂四角飛檐。曾是清代龍門書院所在地,1927年改組爲上海中學。
1935年,學校搬遷後在原址建民居,主弄兩側分布著6幢獨立花園住宅、68幢新式里弄和2幢石庫門住宅,中式、西式風格各异,包括了古典主義和裝飾藝術派風格。


弄堂的轉角,總是會有不經意間的驚喜,有著引人探索的神秘感。

這些街巷和建築,建立在人體尺度上,可以給人帶來近距離的全感官體驗,而非高樓大厦一般只適合遠眺。




屋內有限的私密空間,讓居民們想方設法向弄堂要空間。
于是,超長晾衣杆這一極具上海市井特色的景觀出現了,在這些衣褲下面,是嘎訕胡、或者白相的居民們。


這些街巷,由于遠離車流密集的交通幹道,成爲社區性的公共空間。作爲鄰里交往的場所,營造出“熟人社會”。物理上和心理上,都帶給人較强的安全感。



沿街有甜點、有麵館、有酒肆……
中國人終歸要講究舌尖上的體驗,美食自然是少不了的。

人文主義地理學家段義孚在《戀地情結(Topophilia)》中寫過這樣一句話:
“人作爲一個個體,他認識世界,就是從調動各個感官去感知環境開始的。通過調動所有感官,人們才形成了空間(space)與地方(place)的概念。”
從小在這樣的街區長大,目之所見,耳之所聞,還有通過與街坊鄰里的社會關係網絡的搭建,就會對這個街區,進而對城市、家鄉産生一種依戀。
一位曾經在老城厢生活了大半輩子後搬離的居民,被問及希望老城厢將來變成什麽樣子,說到“我也說不清楚,但希望以後回去有些東西可以看看,不要完全不認識了。”
城市規模急劇擴大,城市建設如火如荼,然而,作爲上海之源的老城厢,却正走向末路,有如鯨落。

外圍,歷史建築的周邊是高密度的摩天大樓,原先的天際綫早已被覆壓。

內部,里弄民宅逐漸老朽破敗,人口增多使得生活空間日趨逼仄,産權問題也讓正常流轉置換受到限制。
士紳化(gentrification)現象出現,老城厢從中央開始被開膛破肚,百米高層公寓從老城核心拔地而起。

2018年以來,擁有大量風貌保護街坊的黃浦、虹口等區全面加快“舊改”行動,儘管依然在强調“留改拆幷舉”,在行動上則啓動了速度最快、規模和力度最大的動遷行動。




著名漢學家李克曼(Pierre Ryckmans)在《中國人對過去的態度》中指出,在中國文化中既存在著“文化上獨一無二的一脉相承性”,又有其“對過去的物質遺産匪夷所思的輕忽和漠不關心”。
士紳化下,已無士紳。

喬家路上,搬運家具的工人,經過已經封門的梓園。
梓園,建于清代,曾名宜園、宜稼堂,1907年,被譽爲畫壇 “海上雙壁”之一的王一亭購得此園,因園中有棵梓樹,更名爲梓園。
1937年日寇侵占上海,堅辭不就僞職,次年病重去世。
“當飄搖風雨之中彌征勁節,待整頓乾坤而後重吊斯人”。




而今,不少弄堂已經是人去樓空,斷壁殘垣。
同樣是秋天,在衡複風貌區的小馬路漫步,眼前閃現的,是王小波的小說《三十而立》中的文字:
“落葉……像金色的潮水涌過路面。走著走著,覺得要頭朝下墜入藍天,兩邊紛紛的落葉好像天國金色的大門。”

而在老城厢風貌區的廢弃弄堂游蕩,一閃而過的,却是海子筆下的“亡靈游蕩的河,在過去我們有多少恐懼,只對你訴說。”




甚至,間或心生幻境,時空錯置,恍然如夢。


今朝,吾踱步金家坊,遇一西洋人,金髮碧眼,附首潜入小徑,墻上書“小偷禁入”云云,遂同入弄堂裏厢。
其人對墻之石刻、檐之木雕嘖嘖稱奇,曰:“此乃前清遺留之物也。”吾甚奇之,遂詢之。乃德意志人,執教鞭于復旦大學,爲東方史學者。
四望而悵然:
“滬上者,東方大城也,其名望顯赫之歷史街區,雖不鮮見,然多爲近代租界,其東方本土之物,何弃之如敝履,拆之甚速邪?昔日,吾游歐羅巴、美利堅、天竺及寰宇各國,其歷史舊城皆非等閑視之。及今日,吾居滬上已七載,來年歸去矣。”


彼非在夢中,君乃在夢中耳。


上海的冬季,黃葉落盡,帶給人無窮無盡的陰寒濕冷,偶爾上班的太陽也如同冰箱裏那盞燈。
有幾次路過一處已動遷的老弄堂,都看到有只橘猫,在一棟廢弃民宅的二樓窗臺上,徘徊張望。

窗戶早已封死,窗欞銹迹斑斑,它再也不能跳進房內吃飯取暖,只能蹲在窗臺,或者跳下屋檐到一樓窗臺,再跳到地上找吃的。
它在窗臺上看什麽?
大概,是在等待,有朝一日,主人還能回來接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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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段義孚《戀地情結》
2.海子《海子詩典藏》
3.季曉丹《上海老城厢空間的身體理論解讀》
4.金宇澄《繁花》
5.王小波《三十而立》
6.惜珍《上海:精神的行走》
7.徐錦江《人民城市建設,順應了全球城市發展的這一重要轉向》
8.張松《城市生活遺産保護傳承機制建設的理念及路徑——上海歷史風貌保護實踐的經驗與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