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上千次黑暗,她爲何如此著迷于洞穴探險?
轉載自公衆號:故鄉與世界(ID: homeandworld),作者葉韞

編者按:神秘與危險是洞穴探險的代名詞,却從未阻擋探洞者劉佳的脚步。
她深入過迷宮般的二王洞與三王洞,也在萬丈坑中刷新了自己的探洞記錄。相較于歐美,中國現代探洞起步晚,劉佳希望用自己的經驗,激發中國人的探險熱情。我們采訪了劉佳,聽她講述了許多探洞故事,以及洞穴背後,有關環保和記憶的深度發掘...
重慶地上三峽與山城的險峻,在地下顛倒爲暗河涌動、怪石叢生的洞穴森林。數百萬年來,流水不斷侵蝕這裏的溶性岩石,加上再沉積作用,塑造了奇詭的喀斯特地貌。
在衆多巨型天坑、地縫之間,武隆縣後坪鄉二王洞與三王洞的洞口幷不起眼,但它們却在地下發育了幾十公里。
走進洞穴,宛如踏上了另一個星球:有的岔道連通外面的天坑,飛瀑落下絕壁,綠樹生于石間,有的則通向自成小生態的巨大洞廳,雲霧繚繞,有的則通向無止境的黑暗,然而它的終點在何處,仍舊是未知之謎。
劉佳在這裏第一次踏上了探洞之路,此後的18年中從未有過間斷,如今成爲了中國探洞數量最多的人,被稱作“探洞一姐”。作爲國內最資深的探洞者之一,危險和新奇給她帶來的刺激早已消散,進入地下世界就像回到熟悉的家中一樣平靜。未知藏在更深處,却也正是起始處。探洞過千,最讓劉佳心心念念的還是二王洞與三王洞——它們是否連通,又到底去向何方?
01 探洞是一種“迷失藝術”
進入二王洞後,劉佳迷路了。
2004年元旦,劉佳跟著重慶洞穴探險隊的兩名隊長來到二王洞探險,同行的還有一位女性,和劉佳一樣是新手。按原計劃,他們將從二王洞洞口進入,穿過洞道,抵達箐口天坑底部,然後再原路返回。就在回程途中,他們迷失了來時的方向。

聽當地老鄉說,二王洞幷不複雜,甚至可以在裏面散步,進入洞穴後一行人才發現,情况跟想像的大不相同。
與貴州、雲南、廣西的喀斯特地貌相比,重慶的喀斯特地貌面積不是最大,分布不是最廣,但其喀斯特作用非常强烈,形成了多樣的地貌類型,地縫、天坑、溶洞、竪井常常配套出現,在地下組成龐大的洞穴系統。
實際上,二王洞正是這樣的巨型迷宮,它岔洞繁多,與箐口天坑連通,即使是經驗豐富的探洞者,第一次進入也可能迷路,已探明的部分超過30公里。但對當時的劉佳等人來說,這些都是後話,二王洞完全是一片黑暗的未知。
沒有驚慌,劉佳只覺得身體裏一陣興奮涌過。
她記得迷路的感覺特別奇妙,每走一步就像推開一扇未知的門,即便不是要找的路,也充滿了變數,第一次探洞就能遇到這樣的事,真是不虛此行。
在兩位熟手的帶領下,他們很快確定了自救方案:每到一個洞廳,就各自去一個支洞探路,按約定時間返回大廳,總結支洞中的情况,一起判斷哪條才是來時的路,小心謹慎地向前移動。劉佳在操作時很鎮定,她相信兩位隊長的經驗,認爲迷路不過是探洞途中的“一段經歷”,不會有什麽事故發生,後來的事實也證明的確如此。
經過十多個小時的摸索後,他們終于回到了洞口,但同行的另一名新手再也沒有返回過地下世界。


劉佳也有怕,只不過害怕沒讓她退縮,反倒激起了拼勁。她有些恐高,而熟練的探洞者必須掌握從高處向下的各種技術,以應對竪洞等地形。剛開始進行訓練時,她得從高約40米的鐵架橋上吊繩下降,一上去就特別難受。爲了克服恐高,她就站在橋上向下看,直到感官完全適應。
“如果我害怕一樣東西,我就以毒攻毒,逼著自己去克服。”劉佳說道。
洞穴內的空間時大時小,有足球場那麽大的洞廳,也有只可匍匐通過的窄道。在狹小空間裏,岩石從四面八方壓來,有幽閉恐懼症的人很可能怔住。
一次,劉佳作爲教練帶隊探洞,一名男隊員在狹窄的洞道前停住了。他告訴劉佳,自己心跳加速、冒虛汗,無法前進。劉佳沒有理會他,過了一會兒便讓他嘗試著克服,對方說不想克服。劉佳再次“以毒攻毒”,答道:“你必須克服。你要麽往前走,要麽原地先休息一下。反正我在你後面,你也退不回去。” 在她看來,如果不是生理上的疾病或者症狀很嚴重,心理上的大部分問題都可以咬牙克服掉。這名隊員最終還是通過了窄道。
從加入戶外徒步,到進行探洞,劉佳只花了半年時間。
很多人用“野”來評價她,但劉佳覺得自己其實“膽子挺小”,只是好奇心比較重,凡是沒有嘗試過的,都想壯著膽去試試。她形容探洞就像在外星進行“迷失藝術”,人類仰望億萬光年外的宇宙,而脚下百米深的地方就陌生得如同遙遠的星空。只有深入洞穴,加入這場危險而嚴肅的游戲,才能抵達光的另一面,看見行踪神秘的水流、雪白的石膏花、盤旋纏繞的蜷曲石(這種沉積物結晶成形的速度比重力成形的速度快),還有如同白色幽靈般的奇妙生物。


02 以科學爲支撑的探洞
很多戶外愛好者的探洞之旅始于尋求刺激,劉佳也不例外。最初,洞穴中潜藏的各種危險幾乎是促使劉佳探洞的唯一原因,但高頻率的探洞讓她在一兩年的時間裏就熟悉了各種洞穴,新奇的東西越來越少,探險本身不再有吸引力。
而當興奮退潮,探洞才真正開始。
探洞不僅是對體力、技術和膽識的考驗,它還要求參與者不斷學習水文、地質等科學知識,否則無法突破瓶頸。劉佳認爲,儘管戶外運動都需要一些專業知識,但登山、攀岩更注重運動性,探洞則是運動與科學各占一半,不可能拋開一個談另一個。
在洞穴中采取何種技術來前進,需要調動科學知識來判斷其地質結構,反過來,如果沒有探洞技術做支撑,即便是地質專家也寸步難行,更不用說展開科考工作。

“沒有科學測量的探洞活動是沒有意義的。”劉佳在給《中國國家地理》的文章中寫道。
熟練掌握探洞技術後,劉佳將好奇心轉向了科學領域。每次探洞,她和隊友都會測量、收集洞穴內的各種數據,包括水文、洞穴生物、洞道走向、洞穴沉積物等等,也經常和地質隊、古氣候學家、昆蟲研究者合作。
他們像是探入黑暗的光,讓我們看到了人類不曾涉足的地下世界。
2007年12月,劉佳與重慶洞穴探險隊隊長楊志來到涪陵石夾溝探洞。這裏的深山中有個名叫萬丈坑的竪洞,傳說以前是土匪殺人拋尸的地方,當地人又稱之爲“萬葬坑”。
到達洞口後,劉佳和楊志使用“SRT”(單繩技術)下降。這是探索竪洞時常用的一種技術,探洞者需要利用一根繩索在洞內實現升降(即單繩技術,“SRT”),結合地形與環境布置好繩索後,還需要頻繁地切換使用各種上升器與下降器,任何不規範的操作都可能導致喪生。同時,探洞又是一項團體合作運動,上方人員不小心踩踏的落石、技術不熟練者行動遲緩,都很容易造成事故。

由于携帶的繩索不够長,他們僅進入到地下150米深處。回程中,劉佳因地形原因在繩上發生大幅度擺蕩,頭撞到了岩壁,頭盔和頭燈掉落到下方的一個平臺上。她强壓著頭頂空空蕩蕩的恐懼返回地面,但雙脚著地後,就迫不及待地想把昂貴的頭盔撿回來,再入洞一探究竟。在她的强烈要求下,重慶洞穴探險隊于兩周後回到坑中,抵達了320米深的平臺。劉佳找到了她的頭盔,完好無損,可惜的是這次帶來的繩子又不够。
之後,重慶洞穴探險隊將記錄推進到了654米。雖然萬丈坑還沒有到底,但前三次的經驗爲最後探底做足了準備,隊員們在先後探明的三個平臺分別設置了營地,帶足了繩索,于2009年2月再次進洞。
比起“探險”這樣聽起來充滿趣味的活動,探洞更接近于一份有意思的工作,只有在大量重複單調的勞動之後,才會偶爾回報以驚奇。一些洞口太過狹窄,裝繩索的大包無法通過,隊員們只有一米一米地傳遞繩索,再重新整理裝包,又一米一米地放出,向洞底探進。到達深處後,岩壁間迴響起水聲,隨著空間的縮小,水聲漸漸變大,劉佳形容那聲音如洪水咆哮。竪洞最後轉爲僅可匍匐通過橫洞,底部的沙石面上有清澈的流水,這裏與洞口垂直距離841米。劉佳和隊友們沉醉于欣喜之中,他們刷新了自己的探洞記錄,但他們還不知道,隨著萬丈坑探洞的完成,中國垂直洞穴深度排行榜也被刷新了。

等到複盤探洞過程時,劉佳他們才發現,841米的深度讓萬丈坑躋身中國第二深的垂直洞穴,而且在中國深度排名前五的竪洞中,只有萬丈坑是中國人獨立探測出來的。
三年裏,他們從未想過要刷新排行榜,也沒想過要和外國同行競賽,四次深入萬丈坑,完全是好奇心的呼喚。這項記錄在國內引起不小的轟動,探洞開始進入更多中國人的視野,對劉佳來說,他們在萬丈坑的經歷能點燃更多人學習探洞技術的熱情,這遠比記錄本身更有意義。
事實上,中國乃至世界竪洞排行榜都還有不斷刷新的可能。中國西南地區還有很多像萬丈坑一樣的洞穴等待被探明。當地人早已知曉了它們的存在,但由于專業技術和知識的缺乏,洞穴大多還是有關死亡、暴力與鬼怪的傳說之地。
中國現代探洞起步比歐美國家晚了一百多年。
80年代中後期,地方與國家級別的地質地理機構先後成立了洞穴相關組織,幷與英、法等國合作,探洞技術才逐步傳入國內。這一時期,活躍在中國洞穴的大多是外國探洞者,探洞之餘,他們還爲中國探洞愛好者提供培訓。2005年,法國探洞聯盟在貴州辦了第一期中法洞穴培訓學校,掌握了英國探洞技術的劉佳又對法國更具創新性的技術産生了興趣,因而在這裏結識了她的探洞老師讓·波塔茲。

歐美探洞技術的傳入促進了中國民間探洞的發展。
2001年,中國第二支民間探洞隊——重慶洞穴探險隊成立,他們活躍于中國各地洞穴,尤其是西南地區。山裏的村民經常邀請他們到當地探洞,希望探險隊能解開洞穴謎題,看看裏面是否真的有大蟒、“人熊”或是失踪者的骸骨。天干的時候,村民的願望更爲實際,他們找探險隊來,是爲了在附近的洞裏尋找可以救急的水源,這無疑更契合劉佳的興趣。
作爲探洞熟手,劉佳清楚大部分傳說都是假的,它們千篇一律,在洞穴面前顯得如此貧瘠。她享受另一種樂趣,觀察山體的形狀、洞道的細節,憑藉知識和經驗,在心裏勾勒出洞穴的大致狀况,再深入洞中驗證預估是否準確。
在一些洞道的盡頭,水流分明暗示了洞穴尚未結束,如果能找到隱秘的出口,探洞者將收穫莫大的欣喜。

大約十年前,一位法國探洞者判斷,美國猛獁洞穴應該與另一個洞穴相通,在一次艱難的洞潜後,浮出水面的探洞者們驚喜地發現,出現在眼前的是弗特林嶺洞穴,兩洞合幷,使這裏以600多公里的長度成爲目前世界最長的洞穴系統。
劉佳已經探過上千個洞穴,很多都是“過了就忘”,最記挂的還是第一次迷路的二王洞,她說:“三王洞和二王洞的洞口直綫距離只有300米,它們各自發育了幾十公里,却沒有連在一起。理論上來說,它們肯定是連通的。”劉佳的心願,便是找到兩個洞穴的連通處。
03 被深埋的洞穴環保
2015年,劉佳曾進入過二王洞旁邊的三王洞,向她發出邀請的是英國紅玫瑰洞穴探險俱樂部(下稱“紅玫瑰”)。這支探險隊享譽世界,很早就在中國展開活動,國內最深的竪洞汽坑洞就是他們探明的。
臨行前,劉佳內心忐忑,因爲紅玫瑰極少邀請中國民間探洞者參與他們的活動,她不清楚自己能分到什麽活。
“背夫”?“可移動的閃光燈脚架”?劉佳腦子裏閃過無數種苦力角色,而且要和三個說英語的男人在洞裏生活8天,想起來也有些無聊鬱悶。但抱著學習的心態,她還是出發了,“不管是什麽角色,我相信我肯定能學到新東西”。

令劉佳意外的是,沒有人把她當作雜役,她可以自己决定去做先鋒還是收繩,每次討論,三位紅玫瑰成員都會徵詢她的意見,他們之間完全是平等的夥伴關係。在三王洞起居工作的8天時間裏,紅玫瑰嚴格的環保規定給劉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出發前,紅玫瑰成員Phil給了劉佳“非常厲害”的妙潔密封袋,要求每次大便都要裝在這種袋子裏,走的時候,各人再將自己幾天的“存貨”放進一個大號的袋子裏帶出洞外。小便則要盛在塑料瓶裏,倒進指定的暗河處。爲了解决小便裝瓶問題,劉佳還專門帶了一個帳篷內使用的漏斗狀“尿尿神器”。這樣嚴格的做法到了近幾年才逐漸在國內探洞圈裏普及開。
此外,無論是行走、攀爬,還是匍匐的洞道,紅玫瑰都拉上了警戒綫,探洞者只能按照前人的行迹在圈定範圍內前進。洞穴內部幷非都是堅硬的石頭,如果每個探洞者都四處亂走,洞內的沉積物將會遭到破壞,長此以往,洞穴面貌將遭到毀壞。背著大包搖來晃去的劉佳曾不小心踏出過警戒綫,在龜裂泥地上踩出一個脚印,一向對她照顧有加的英國人念叨了好久。

然而,在談最大限度保持洞穴原貌前,中國的很多洞穴已經填滿了生活垃圾。
據劉佳回憶,她探過的國內洞穴,百分之九十都有垃圾。廣西河池收水洞暗河末端,人甚至可以站在漂浮的垃圾上。四川華鎣山上的一個竪洞直接變成了垃圾坑,距離洞口還有10米的位置就已經臭不可聞,只能戴上口罩。
人類很早就學會了將不可面對之物深埋地下,例如恐懼、喪失與悲傷。現在,消費社會所産生的垃圾也加入了這個隊伍。因爲不知道怎麽處理生活垃圾,很多村民直接把它們拋進了黑黢黢的洞中,眼不見爲淨。這種情况範圍之廣,數量之多,遠遠超出了探洞環保的範圍,劉佳感到有些無力。簡單的溝通宣傳無法填補兩種現實與觀念之間的鴻溝。

洞穴是有記憶的。它記錄著人類的所爲,一片垃圾、一個脚印,最後都會像數千年前被沖入洞中的骸骨,留下印記。
一塊岩壁可能記載了地球數百萬年來的運動,地質學家以“深時”來描述地下時間,它的計量單位是“世”和“宙”,遠遠超出人類對時間的想像。向下凝望洞穴,時間之重會讓那感覺比仰望高山還要眩暈。而在遙遠的兩極,冰川以人類世前所未有的速度融化,關于瘟疫、乾旱、饑荒等灾難的記憶加速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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